【小说精读】樊永梅:守望
守 望
文/樊永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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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她总该回来了吧。一大早,和儿子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咣的一声撞开屋门,高声大嗓门的问,年货还差啥?饺子馅要没剁,我来弄就好了。油饼、麻花、馓子我都买来了,还有些水果、烟酒。洗手,系上围裙,屋里屋外的忙活。今天无论如何她都会回来的吧?她是个爱面子的人,凡事都要做的最好,最怕人说她这不该那不对的。也许单位今天不让早走,现在各个单位纪律都抓的严,她又是单位的一把手,不敢带头坏了规矩。早上醒来睁开眼睛,确切的说在睡梦中,他的脑子里就一刻没停的各种胡思乱想,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把自己也搞得心神不宁。天还没亮,家属区内就有人放炮仗,一会会是密集的鞭炮,一会会是震天响的二踢脚,老大一会什么声响又都没了,猛不丁噼噼啪啪、咚咚咚的炮声又突然响起。炮声一响,他的心就莫名的紧一下。就好像有人在你身后突然跺一下脚,大喊一声,嗨,惊的你心都要从嗓子眼蹦出来了。他的心脏不好,说不上严重,但过几个月总会犯一次。有时因为劳累,生气时也会犯。此时他的心脏就很不好受。一整天了,他在貌似平静的忙乱中,期待敲门声响起。冬天的太阳总是匆匆忙忙、缩手缩脚的,出来进去都赶趟跑,怕冷似的,好像一下子天就黑下来了。忙着吃团圆饭看春晚的人家,估计此时早已是欢声笑语、阖家团圆了。饭菜都已经上桌了,还不见儿子和她的影子,尽管他有点不死心,可心里非常清楚,都这个点儿了,今天她肯定是不会回来了。大半年了,自从她负气从这个家甩手而去,就再也没有踏进家门半步。这就是他曾经认为通情达理的儿媳妇?窗外的夜空中升起了绚丽的焰火,他生气的隔窗观望,心里的火噌的冒出来,好像是被焰火给点燃了。
他不是个爱生气的人,更不是个有脾气的人。腰板挺直,不苟言笑,浑身上下从里到外永远都透着一份干净,在熟悉他的人眼里,他一直是这样的整洁干练。活到快八十岁了,过去无论在单位还是家里,事情再怎么着急上火,他都没有和别人急赤白脸过,这也是早年在部队上时练就的性格。女儿们闲话家常的时候,说的最多的是小时候怎么挨过母亲的各种打骂,却从来记不起在他面前受过什么委屈。这两年遇到烦心事、难心事,他很容易生气,有时还很暴躁。每逢此时,老伴都不解的数落他,你是越活越出息了,老了老了,脾气跟着岁数长。女儿们则心疼他,说,我爸是因为操心我哥嫂太多,心太累了。
春节联欢晚会已经开始了,红红火火,热热闹闹的,透着过年的喜兴。儿子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平时三棍子也打不出一个屁。只有逢年过节或者年三十晚上,酒菜都上了桌,家里人说说笑笑间,儿子给他满上酒,爷俩深一杯浅一杯的端几杯,儿子的话才会和夜色一样稠起来。更多的时候,儿媳妇也会参与进来。儿媳妇工作中多的是各种应酬,酒量好,话也说的到位,让人舒坦。往往是大家还说着话吃着东西,儿子已经被酒精烧红了脸,熏粗了声音。儿子从小身体弱,性子绵软,属于典型的当官没命,干活没劲。在企业里混了几年,因为身体的原因,离职尝试做生意。做生意需要眼光,资金、算计,这几样儿子一样都没有。活到五十多岁了,一事无成,不得不找了份安稳的仓库保管工作等退休。要说儿子做的最好的一件事,也许就是给自己找了个精明能干的媳妇。媳妇在政府机关做事,工作体面,做事有板有眼,人前人后都是掐尖的人物。儿媳妇把他最烦心的儿子操持着、代管着,让他一辈子不省心的心偶尔能放到肚子里,所以他一直高看儿媳妇一眼,事事都谦让着她。儿子一家搬到银川后,他好像更贪恋儿孙满堂的感觉。逢年过节,只要精力允许,无论多苦多累,他总喜欢做孩子们爱吃的各种食物,提前招呼儿子儿媳女儿女婿孙子们回来吃饭。这样的时刻。哪怕是不说话,一家人聚齐了,在一起坐坐,他也觉得是好的。
桌上的饭菜散发着浓郁的香气,在春晚喜乐沸腾气氛的映衬下,此时却显得落寞与凄清。青虾他用牙签细细的把虾线都挑了,洗净,放姜丝、料酒、盐大火汆熟。糯米泡了一晚上,羊肉馅团成小丸子,在玉米淀粉里滚一遍,再沾上泡发的糯米粒,上锅蒸半个小时左右。出锅时,撒上小香葱、黑芝麻,团团圆圆,青葱剔透。这几年条件好了,儿媳妇见得世面多了,总嚷嚷着吃东西要讲究,按她的话说,吃,不仅仅是为了填饱肚子,更要讲究品味和品质。儿媳妇不爱吃饺子、包子,他就换了花样做成了小丸子。平日里他和老伴节俭惯了,人老了吃的也少,做一顿吃两顿的。为这,儿女们没少叨叨他。
今年过年,他第一次放开了手脚,什么都挑好的贵的买,说到底,只是为了图儿媳妇高兴。牛羊肉、猪肉、鸡鸭鱼虾,他一样一样精细的改刀,烹炸煎炒,装盘。小金橘、香蕉、葡萄、红富士,还有些他和老伴一辈子都没见过的水果-—山竹、榴莲、车厘子,一斤几十元到上百元,听听价格他都觉得肉疼,可还是跺脚买了。做这些的时候,他多么希望有人来帮帮他。大半个月来,他一刻没闲着采买这个那个,累的腰酸背痛的。女儿们离得远,要上班,还要照顾各自家里的老人孩子,只有和他住的最近的大女儿抽空来帮他洗洗涮涮,锅灶上的事好像也没法帮上什么。老伴倒是闲着,可也只能是给他捡葱剥蒜,洗菜和面。房子买到银川,儿媳妇在县城工作,除去周末,儿媳妇每天在他的家里吃住。自从儿媳妇流露出嫌弃老伴的表情来,只要儿媳妇回家吃饭,都是他在做。儿媳妇这几年好上了打麻将,三更半夜叮叮咣咣的回来,他不忍心让饿着,总要爬起来把留的饭给弄热或端上桌。老伴心疼他平时太累,有时可能是忘了,有时可能是习惯了,只要他动手做饭,忙忙的来给他打个下手。儿媳妇看见了,不是说老伴上完卫生间不洗手,就是把擦灶台的抹布擦了案板。被数落的老伴大多时候不吭声,默默的垂了头,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忙忙去洗手。净了手回到厨房后,儿媳妇还会撵过来说,让我爸做吧,你做的饭不好吃。说这话的时候,儿媳妇连一声妈都不叫,好像老伴就是家里的佣人。每每看到受了委屈的老伴躲到一旁掉眼泪,他的心不由得生疼,可他却什么话也不能说。大集体的时候,老伴是村里的妇女队长,干农活从来没有落到男人的后面,是个响当当的铁娘子。包产到户后,他在单位忙工作,老伴一个人拉扯着四个孩子,种着二十几亩地,家里孩子从没有让他操过心。老了老了,倒吃上了儿媳妇给的闲气。一次吃饭时,看到儿媳妇当仁不让的坐上桌,老伴夹了点菜端了碗默默的到另一个屋去吃。他不忍心,说老伴,就坐这吃就对了么?儿媳妇头都没抬说了句,我在她敢坐上桌吗?他和老伴被儿媳妇这句话噎了个半死,心里又气又堵。
这话谁听了都会气的跳脚,小女儿一听就炸锅了。听听这话,这话还是人说的吗?儿媳妇不给老公公老婆婆做饭,公公把饭做好了,老人还没上桌,儿媳妇倒蹬鼻子上脸吃上了。还有脸说婆婆怕她。婆婆为什么怕她?是吃着她的了还是喝着她的了,还是让她端屎端尿侍候了?她还是个当妈的吗?还领导干部呢。小女儿反过来又气汹汹的质问他和老伴,你们为什么不拿出点公公婆婆该有的样子。她现在住在你们家,吃的是你们的,喝的也是你们的,嫌弃我妈不好不讲卫生,她可以不来住啊,谁请她来了?这不是欺负老实人吗,还要撵到家里欺负人,太过分了。小女儿愤愤的说着就掏出了电话,不行,我一定要问问她,她凭什么在这个家里横行霸道的,她现在怎么变成这样了。学话给小女儿听的老伴一看小女儿火冒三丈,强按住小女儿拨电话的手,忙着解释。我的祖奶奶,你快饶饶我们吧,你还嫌事情不够多吗。你一打这个电话,啥事也解决不了,你哥可就罪行了。妈就是心里堵得慌,给你随便说说。我和你爸都是有今无明的人,你们兄妹以后还要相处呢,不能撕破脸啊。小女儿怒气未消。要么你们别告诉我,告诉我了又不让我说。自己的爹妈让儿媳妇当牛使唤,还给气受,做女儿的却得装作不知道一声不吭,我看人家说的对,你们就是怕她。听着娘俩的对话,看着小女儿气哭了的样子,他的心里苦涩的不是滋味。傻孩子,我们有什么可怕她的?这么搂揽着、待谦着,还不是因为你那哥哥太不不成器了,总的让好好圆着家别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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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她现在为什么变成这样了呢?他还清楚的记得她进了这个家门之后的各种好来。那年中秋,是她和儿子结婚的大喜日子。接亲的人九点就出发了,快十一点的时辰,新人还没接来。按照老辈人的说法,如果中午十二点前不能完成典礼,是非常不吉利的。他家与儿媳妇的娘家离得不远,有什么事会耽误这么久呢?中午十一点钟的时候,接亲的本家嫂子终于回来了,可却是一个人回来的,他突然有了不祥的预感。果然。新媳妇收拾妥当正要上车往这边来时,亲家母横在门口要加收彩礼,不给就不让她女儿出门上车。他着急的说,都这个时候了,她要就由着她再给加上些,她要加多少啊?加多少?说出来吓死你,要加六千,我可做不了这个主才回来讨主意的。本家嫂子说出的数字,和她夸张的表情一样吓住了他。儿子和她处对象以来,他从各种渠道得知,女方的父母很反对,尤其是女方的母亲,压根就不同意。站在女方父母的立场上,他很理解他们的想法。女儿好不容易考上了大学跳出了农门成了国家干部,他们更期待他们的女儿在城里找个同等条件的小伙子,永远脱离农村。世上的事就是那么奇妙,那么多优秀的小伙子她不爱,自己那个蒙声不响、蔫头耷脑的儿子就让她看上了,而且她在市里工作,儿子在县上的企业工作。黏黏糊糊、断断续续一年多了,他从心里对这门婚事已经放弃了。可女方家越反对,她好像和儿子走得越近。她只要休息了,就不辞辛苦的从市里赶回来找儿子,他们出双入对毫无顾忌,甚至公然住到了家里。女方父母没办法,勉勉强强、别别扭扭算是同意了这门婚事。可谁能想到,他们却存了这样的心肠,在结婚的关键时刻来为难人。他一时也失了主意,六千块钱,在三十年前够他娶两三个儿媳妇的开支了。从农村搬到县城后,没了田地里的收入,老伴又没有工作,还要供几个女儿上学,家里一直紧巴巴的。这一时半会,让他去哪里凑这六千块钱?这真是火烧眉毛了。本家嫂子前脚进门没多久,谁也没想到她后脚也跟了来。没过门的儿媳妇在结婚典礼的关键时刻一个人来到婆家,不合规矩也有失常理。儿子正乱了方寸呢,也顾不了这许多,一见到她就气不打一处来,红头胀脸的对她说,你爹妈狮子大张口,我娶不起你,这婚我不结了,你想嫁谁嫁谁去。她一点儿也没生气,甚至还笑嘻嘻的说,又不是我要彩礼,是我爹妈要,我这不是来了吗,让他们等着去吧。就这样,在她的周旋下,最终给了两千块钱彩礼,婚礼如期进行。每次想到这事,他都从心里感激她,认定这个儿媳妇是他们家的贵人,值得他们一家人一辈子好好待她。
儿子结婚时,他没有能力给儿子买一套房,只能将单位自己的单身宿舍给小两口做了婚房。儿媳妇毕业后分配到市里的一家企业工作,只有周末才回来。他觉得夫妻长期分居不是啥好事,没多久就将儿媳妇调回到县上的一家行政单位工作。夫妻团聚了,单身宿舍变得又窄巴又憋屈,儿子结婚时收的礼钱足够建一套房子了,家里就筹划着给儿子弄套房子。那时小县城还没有买卖住房的,需要房子了,都是买了地皮自己建。很多个夜晚,他和老伴夜不成寐。想想建房子要买水泥、沙子、砖瓦、木料,要雇人一车一车拉来、卸下,还要请人设计房屋的构造。材料多了还是少了,质量好还是孬,哪一项都是让人头皮发麻的繁琐。自己是单位的一把手,一时半会也不能完全抽身出来。硬着头皮请来了施工队,他让儿媳妇和施工队商量看喜欢什么样的设计。只聊了一上午,儿媳妇根据施工队说的大致的房屋结构,自己就拿出了一个房屋建筑草图,并且根据施工队提供的房屋的高度、宽度、深度等一些数据,计算出了建房子需要的水泥、沙子、砖瓦、木料的用量以及房屋的造价,细致到一堵墙用多少材料都列的清清楚楚。这次不但是他大大的吃惊了,连施工队的人都一个劲的说,我们见过精明的人,没见过比你儿媳妇还精明的人,把我们的利润都算到骨头里了。他是个老实本分的人,除了小女儿有点小聪明,家里其他几个孩子都随了他的性子。他眼里一向聪明伶俐的小女儿,和儿媳妇一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精明了就是好啊,可精明过了头就成了算计。精明的人,永远站在高处,冷眼旁观,洞若观火。你要说的话,你打算做的事情以及由此产生的结果,都能准确预判并适度应对。总之一句话,自己永远不会吃亏。儿子建房子时,他全权让儿媳妇做主,并给了她足够的资金。自从有了属于自己的第一套住房后,儿媳妇好像凭空多了甩掉贫穷的灵感和底气,开始尝试从房子上找补头。在此后的二十多年里,她倒腾过三套房子,自建平房、单元住宅楼房、商业用房。每倒腾一次,都是买新抛旧、抛旧买新。在这个过程中,换一套房子,他都三万两万的给他们填补,小两口的居住环境和生活质量日益改善,他和老伴的生活质量却显得有些窘迫。唯一的儿子结婚时他没有能力给儿子置办上一套房子,一直是他的遗憾。这些年女儿们都出嫁有了自己的家,他的工资也年年上涨,给老伴买的养老保险前几年也开始月月有工资拿,他和老伴平时都比较节俭,这些年腰包里也的确有了些存款,不补贴儿子还能留给谁呢?买商业房的时候,他以为这是她们最后一次折腾,尽管一百个不乐意,可楼上能住人、楼下可以开个小超市,让买断工龄赋闲在家的儿子能有个正当收入,他当时还觉得儿媳妇这步棋走得漂亮,心甘情愿的让自己的存款又缩水了五万。
这套寄托了他所有美好愿望的房子还没住多久,儿媳妇却又吵吵着要在银川买房子。起初他听到这个传闻的时候,压根都没往心上放,所以就没言语。儿媳妇的工作在县上,现在调动个工作比登天都难,月月年年都要两地分居不方便也太不可能了。卖了超市,儿子唯一的生活来源没有了,五十多岁的人了,到银川靠什么生活?可当儿子提着卖房子的一兜子钞票,兴致勃勃的来给他们老两口来报喜时,他才傻眼了。买银川的房子,儿子和儿媳妇丝毫没有与他和老伴商量过,就擅自贱卖掉了他经营了五年的生活超市。按照儿子的规划,他在银川买了房,他们老两口经常可以去他那儿散散心,银川商机多,万一有一天他不小心发达了,他们老两口也可以搬到银川和他们一起生活,享受一下在大城市生活是什么滋味。他听着这些幼稚又可笑的憧憬,心里又气又恨。他的担忧与不安,没有让儿子对他们的举动产生丝毫的悔意,确切的说,是对他媳妇的决定没有怀疑。儿子信心百倍的说,到时给她买辆车,啥问题不都解决了吗?
说的真是轻巧!钱从哪里来?买买买,这么些年,哪一次买卖不都是他在无偿支援?买房子他贴钱,买家电他贴钱,超市进货资金周转不过来时,还是他三千五千的在贴钱,连儿子这么多年的养老保险,年年都是他在交。两年前老伴做了一次大手术,花费了一大笔钱。到了年底要交养老保险的时候,他打电话让儿子自己交。儿子倒是爽快,说过几天让他媳妇给带回来。儿媳妇当时只给了他三千元,这个数额只够交半年的。老伴后来打电话责怪儿子不体谅父母,儿子委屈的说他出了六千元,那三千估计是让他媳妇打麻将用了。
女儿们经常责怪他太惯着、宠着、偏着儿子了。摊上这么个窝囊废儿子,他不这样做还能指望什么。儿子和媳妇谈恋爱时,儿子给她写了一封三页的情书,寄给儿媳妇时却落下了一页,可这丝毫没有影响他们的感情。以前几个孩子玩笑时,女儿们总会揶揄儿媳妇上赶着要嫁给她们的哥哥,她也只是哈哈大笑。现在,当初被儿媳妇视为浪漫的往事,却成了她攻击他们儿子的有力证据。她说她瞎了眼睛才会看上那么个白痴、傻瓜,这些话说说也就算了,说的多了,就变成了事实。这些隔三差五就会亮出来的事实,说明了一个妻子对丈夫的无数厌弃、憎恶与反感,这无疑于拿刀在捅他的心,可他却还要佯装笑脸。儿子窝囊,没本事,怕媳妇,挣不上钱,在家里没地位,他总不能满世界嚷嚷。他贴钱、贴人给儿子帮携经营超市,只是让儿子在媳妇面前少受点气。事实上他和老伴就是这样担忧的,可他不能说给女儿们听。说给女儿们听了,等于说给女婿们听了。女儿他比较放心,知道她们嘴里骂着怨着恨着自己的哥哥,可心里还是心疼体谅自己的哥哥。可女婿们就不同了。尽管女婿们都非常体贴照顾他和老伴,那毕竟不是一个娘肠子了里滚出来的,不会有那份热辣、同情、扶携的心。都是男人,他们会从心里瞧不起、看不上、厌弃自己的儿子。有些事情不说破,就两厢安稳了。
可不说破总会有戳破的时候。一个周末,小女儿一家从市里回来看望他和老伴,一家人围桌吃饭的时候,他的电话响了。来电语音提示的是儿媳妇打来的,打电话的却是儿子。儿子在电话里磕磕绊绊的说,银川的房子装修快结束了,可装修费用却超出了预算,希望父母给他凑点装修费。儿子说话吞吞吐吐、心不由衷,他却清楚的猜想到儿媳妇坐在儿子旁边,给他出谋划策,面授机宜。撂下电话,他独自坐那儿生闷气。老人机的通话声音很清晰,一家人都知道了电话内容,小心翼翼的看着他,空气有些凝滞。小女儿愤愤的要说话,小女婿制止住媳妇,推心置腹的对他说,爸,按说您的钱给谁花,我做女婿的都没有质疑的权利。可您再怎么心疼儿子,也不能都贴给他吧。您和我妈年纪越来越大,万一有个病病灾灾的,那可就是往出倒钱啊,到时您再伸手问我哥要钱,能要上吗?父母到晚年需要照顾了,唯一的儿子却跑那么远安家,这纯粹就是甩包袱,逃避责任么。
他已经是耄耋老人了,这些年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他多渴望自己像隔壁的徐老头,闷了烦了,不是让大儿子接到南京住上个一年半载的,就是让小儿子带着在家乡的各个地方走走看看。自己的一个叔伯兄弟只比自己小几岁,高血压、糖尿病、心脏病病体缠身,一年里三五个月都是在医院里住着。每一次住院,无论多忙多累,三个人高马大的儿子轮流陪床,老伴和三个媳妇还有女儿,变着法的给他做各种营养餐,连住院费都是三个儿子商量着拿,不用自己的老兄弟出一分钱。他没有三两个儿子,只有一个儿子,却比没有儿子还糟心。
小女婿的话很糙很锥心,道理却没错。这么多年,他从没有享受过有儿子是个什么滋味,家里的大事小情他事必躬亲。打点亲朋好友家的红白事,他和老伴住院看病,连长子每年清明最应该承担的祭祖扫墓,都是小女婿年年陪着他去。清明的时候,家族里的好多小辈开着车,带着祭奠的物品,代替各家的父辈去。只有他,要提前打听好谁的车可以带上他。小女婿曾经对他说过,无论他多忙,年年他都会回来陪他去扫墓。他说他不忍心让自己年近八旬的岳父蹭别人的车去祭拜祖宗,他会心酸。小女婿的话让他更心酸。他是有儿子的人,却从来没有得过儿子的济。他一直心疼儿子,儿子却从来没有体贴过父母。他听进去了小女婿的劝,第一次,他断然拒绝了儿子,也断然拒绝了儿媳妇的无理要求。
3
这个年因为儿子和儿媳妇的缺席过的索然无味,好像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来过几波拜年的亲朋好友,有女儿们张罗,他才真正闲下来。人一旦闲下来了,心却更忙累。大年初一,惦记着他和老伴的女儿们带着女婿外孙,陆续都回来了。家里只有老两口靠着沙发无聊的呆电视,先进门的大女儿泪就下来了。家里冷冷清清,没有一点儿过年的喜庆,女儿知道比屋里更冷清的是父母的心。自从嫂子半年前赌气从这个家摔门而去,父母的心,每时每刻都在悬着。担心街坊四邻好心的询问,你家媳妇儿怎么大半年不见回来的尴尬与丢脸,更担心如嫂子骂哥哥那样和哥哥离婚。做女儿的只能宽慰老人,却不能改变现状,父母的心就一直那么堵着。大女儿想想就生哥哥的气,你媳妇大半年赌气不回婆家,你难道是个活死人吗?平时也就算了,大过年的,媳妇不回家,做儿子的不能自己早点回家操持家里,陪父母拜年吗?大女儿气汹汹的拨通了哥哥的电话,涨红着脸在电话里吵。就你有老婆孩子?就你有女婿孙子啊?你还是父母的儿子呢,你怎么不知道回家陪自己的父母过年?你不回家过年就不能给父母打个电话报个平安吗?你只是为了你的老婆孩子活着吗?
这个无耻冷酷的女人,心里只装着自己的父母自己的女儿,自己的哥哥变成现在这样,都是她在背后教唆的。大女儿固执的这么认为。那一天去到她租住的小公寓请她回家,姐妹几个站在楼门口轮流给她打电话,她一直不接。没回银川的家,没去自己女儿家,大家都知道她就在公寓里,可她就是不接电话不开门。进到屋里,她向墙而卧,姐妹几个的到来也没有劳动她起身,只将一个沉默的背影冷冷的甩过来,大女儿又一次感受到了冰冷,比刚才在楼门口等待门开被绵绵春雨打湿了还要寒心。姐妹几个小心翼翼的劝,嫂子,我哥就是那么个一根筋,他也是喝醉了才动的手,你就做个原谅。喝醉了?说的好听,她一下子坐了起来。喝醉了他怎么知道打我,他怎么不打你爸你妈啊?愤怒的火压了压,大女儿说,嫂子,舌头还有碰牙齿的时候,夫妻间吵吵闹闹的,让一让都就过去了。过不去。她决绝的恨声到,挨打的人是我不是你们,不要站着说话腰不疼。这次我就不过了,不是说我在外面有人吗?我就有了,他能把我怎么样?说个难听话,我在外面有人有的多了,能和你哥那个傻逼、白痴、窝囊废过到现在?我早就过够了,不过了。
话说的能噎死人,是有恃无恐的摊牌。她埋怨自己一生的辛苦,遇人不淑,要不她早就飞黄腾达了。她抱怨自己的公婆放任儿子打媳妇,睡在隔壁也装聋作哑不过来劝阻。女儿女婿们都被气坏了,劝说也显得软弱无力毫无意义。大家一致统一了口径,有些话不能说给父母听。他们年轻人听了尚且气的要死,何况老人呢?老人有什么错?快八十岁的人了,耳朵聋的和他说话都要喊着说,他能听到什么。
过年前儿子没有来过电话,他赌气也没有给他去电话。天下的理再大,总不能让老子舔着脸求着儿子回家过年吧。他思谋着再怎么着,过年他们一定会回来,毕竟回家过年是中国人的传统,儿子陪父母守岁也是自己家的老规矩。可他们竟然真的没回来?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知道儿媳妇因为什么迁怒与他和老伴,决绝的再不进这个家门。去年清明扫墓的日子,儿子破天荒的从银川回来了。从坟上下来,家族里的侄男嫡女吆喝着去了餐厅会餐,儿子媳妇女儿女婿也相跟着去了。回来吃了老伴做的饭,他就上床午休。迷迷瞪瞪的,他听见小两口进了隔壁屋也去睡觉。等到他被什么摔碎了的声音惊醒爬起来,才发现只有儿子一个人满身酒气的在客厅里转来转去,地上是碎了一地的烟灰缸碎片,卧室里儿媳妇踪影全无。他怒声呵斥着儿子问怎么了,儿子却凶狠的说,早晚我得弄死她,他妈的她越来越不像话了。
儿子把媳妇打了,媳妇赌气跑了,他只知道这些,再问什么儿子都不肯说。以前他们在县城住的时候,小两口也曾打过架。每一次打架,都是儿子喝醉了惹的事。几个妹妹说,我嫂子太强势了,我哥平时说不过她,喝醉了说不过只有动手。他知道自己的儿子,别看平时蔫不拉几的,惹毛了驴脾气上来也是个蛮横的主。可无论打的多狠,当时话说的多绝,过上几天,他们就和好如初了。可这一次,儿媳妇却再也没回来,个钟缘由他也猜了很多,却唯独没猜到儿媳妇再不回他的家,是因为怪他和老伴给儿子说了她嫌恶婆婆的事,故意纵容儿子打她。
儿媳妇在银川买房开口借钱遭到他的拒绝后不久,再一次伸手向他借钱要买车。他犹豫了好久,还是拿出了五万元。女儿们气愤不已,她真的是得寸进尺、厚颜无耻,就差明抢了。唯一的孙女结婚后,儿子两口子给孙女买了房,还花了二十万陪送了一辆进口轿车。他们心疼女儿,倾其所有装点他们女儿的幸福人生,却竭尽脑汁,要掏空他一辈子的积蓄。抚养儿子一辈子还不够,难道还要替他们养孙女吗?
可他却清楚,这笔钱,他无论如何都是要出的。他是从处级领导岗位上退下来的,深谙官场的各种门道。儿媳妇现在是科级领导,接触的人各种层面的都有。平时应酬多,又好喝酒打麻将,这样的情况下,让一个单身女人独居,该发生不该发生的也会发生的。他早已风闻过儿媳妇的各种不检点,一个女人,丈夫常年不在身边,犯错是分分钟都可能的事。可只要是没有被抓住现行,他宁肯自欺欺人。他担心、焦虑,却不能和儿子明说,只能勉强将儿媳妇留在自己和老伴的家里,哪怕她胡搅蛮缠、横行霸道,最起码她有所顾忌。买了车,她就可以周末回家和儿子团聚,没有机会和借口游离于乌七八糟的事情上了。银川买房他不同意借钱,是他反对、阻止儿子远离他的唯一手段。可谁知他添钱给儿媳妇买了车后没多久,人家就因为两口子打架,什么借口都不找,直接搬离了他的家。辛辛苦苦迁就儿媳妇,没成想却迁就出了仇人来。
大半年来,他和老伴想不通、气不过,女儿们也瞒着不给他说实话。左思右想,瞻前顾后,一次次的设想,一次次的向自己的想法妥协。自己当年也是个有头脸的人,一辈子没做过丧良心的事,从父辈那代起,家里一直是母慈子孝。怎么到了自己,就把日子过成了这样?唉,这辈子咋就活到儿媳妇的手里了,窝囊啊。
大年初五“埋穷坑”迎财神,孩子们今天也都要散了,各回各家,准备上学上班。一大早,女儿们屋里屋外的清扫,女婿们带着外孙们放鞭炮,要将一年的不快全部送走,开始新的生活。他净了手脸,穿戴整齐,恭恭敬敬的给财神爷上了三炷香。他自我安慰,没享的福福在呢,没受的罪罪在呢,儿子儿媳妇没有离婚就是好事。只要他们能好好过,不回他的家,哪怕不认他们俩公婆,他也不介意了。
儿子却突然回来了。儿子是带着外孙女一起回来过年的,大包小包的,好像装满了喜庆,她还是没回来。刚刚平复了的心,瞬间不由自主的又开始闹腾。两个月前,他在清扫院子里的积雪时滑到,右脚脚踝摔裂了。在医院里住了快一个月,儿媳妇既没打电话,更没来医院探望照顾。好几次,他压不住心寒要打电话,甚至到她单位去质问她,公公婆婆怎么对不起你了,那么不受你待见?巴心巴肝的对待你,公婆现在没用了就要甩掉?
他长时间黑沉着脸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不理会晚归的儿子。儿子和外孙女忙不迭的往出倒腾年货,欢天喜地的给家里人讲他们在三亚的见闻和感受。原来,儿子和儿媳妇带着外孙女一家去了海南过春节了,他却傻婆姨等汉子苦煎苦熬了那么久。他闭上眼睛靠在沙发上,心里的火蹭蹭的燃烧着,随时都可以爆炸。一个温柔可爱的小脸蛋蹭到他怀里,鸡蛋般温润的小手摸着他的脸。他睁开眼,抬头看到一张粉雕玉琢的小小人儿,奶声奶气的问他,老太爷,你怎么不理点点啊。老太爷你不喜欢点点了吗?他像一个快被撑爆的气球,轻易就被这个小人人儿泄了气,一时间感觉满天的乌云都散了。喜欢啊。那你怎么不高兴啊?高兴啊,老太爷看到点点就没有烦心事了。你想老太爷吗点点?想。那你怎么不回来看老太爷啊?点点用小手摸着他的脸想了想说,我要到银川去上学了,我姥姥和姥爷说要给我买大房子,银川有好多我没见过的小朋友,以后就没时间想老太爷了。老太爷,你有钱吗?
他费力的把点点抱到腿上,心脏咚咚咚跳的山响。他抬头看看儿子,看看孙女,看看孙女的孩子点点,感觉力气正从身体里一点点流失。眼前金星闪烁,还有黑影在遮蔽他的双眼。他知道这是大年初五的早晨,太阳正好,屋里暖意融融,家里人影幢幢,他的世界里的家门此时却显得无比空旷。点点从兜里掏出一个夹心巧克力,剥开了喂到他嘴里,对他说,老太爷,巧克力可甜可好吃了,点点长大了给老太爷买好多好多巧克力。
他木然的嚼着巧克力,甜腻又带点苦涩的味道充斥全身。他对点点,又好像对自己说,点点自己吃吧,老太爷肯定活不了那么久,吃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