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风光
那天特别冷,我开车带着母亲回到了老家。
本来我们完全可以办完事就回县城。我对母亲说,既然回来了,还是到家里看看吧。
老三出事后,父母就搬到了三十多公里外的县城住。一来想让他们换个环境,尽快从丧子的悲痛中走出来;二来是因为我和老二都在城里住,父母年纪大了,父亲身体又不好,在我们身边好有个照应。
老家村庄不大,零散地住着四五百口人家。我们的房子位于村南一处池塘的北岸,连着的两处农院一处是父母住的,一处是老二结婚时,带偏房的老屋。我是土生土长的农村娃,虽说早在二十多年前就搬进城里住,可城市的气息丝毫没有冲淡我一身的“泥土味”。东院的老屋早已不复存在,扒掉盖成了现在的样子,但在我的脑海里,老屋的模样始终没有褪色,甚至连那扇破旧的木门和下面的两块砧石,我都记得一清二楚。有时深夜躺在床上,闭上眼会想起老屋里的摆设:土房用高梁杆隔成两部分,一边是父母简陋的床铺,一边是堂屋、牛棚连在一起的空间。在上初中以前,我和弟弟就睡在牛棚的北面,一个用草绳编织的木床上。发生在老屋里面的故事,像天上的繁星,时刻在我生命的夜空中闪耀着光芒,提醒着我无论走多远,都是从那间老屋里走出来的孩子。是故乡的那片土地、那片树林、那条通往学校的小路、那些夏日里怎么也玩不够的池塘,在那段艰难而又贫瘠的岁月里,让我的童年增添了无限的快乐。
对于家有三个孩子,而且都是男丁的农民来说,只在黄土地里饱食是根本无法维持生计的。在我的记忆中,直到父亲住进医院,父母就没有停下拼命挣钱的脚步。除了喂些猪牛牲畜外,他们还卖过童装、种子、农药,开过打面磨米作坊、烧过砖窑。父母用一身的力气换来了我们碗里的白米肉片,还把一块乡政府颁发,金灿灿的“劳动致富模范”的牌匾挂在堂屋的墙上。老屋的东面原来是一座二层的简陋小楼,楼不高,就连楼板都是用桐木代替的,但在那时,这座父母用汗水筑起的小楼已是村民眼中的“稀罕物”。夏天为了防止蚊虫叮咬,手脚麻利的年轻人都爬到楼顶上去睡。我们的光景渐渐好了起来,就像那层小楼,虽不起眼,但在那个都住在土房的年代里,父母已经让我们有了“鹤立鸡群”的满足感。直到父亲到乡土管所上班,母亲还是没舍得放下生意,一个人打理着。现在,我不时在想,没有文化,大字不识一个的母亲是多么伟大,不但把每一件商品的价格都熟记于心,而且对帐单收支分毫不差。
在游子心中,“老家”这个词的含义就是父母居住的地方。如此说来,现在的老家就是父母搬到县城前居住的西院。两个院子中间,是一座不足二十平米的小屋,那是我们逢年过节回来时的临时住所。西院的堂屋建成也近有三十年的时间了,与其它农村的房子一样,还带有那个时代的印记:正房上方是一排用模子浇筑的水泥造型,用来装饰房屋。堂屋摆放着的条几是我结婚时用过,从县城拉来的家具。如果要是在这间老屋里找一个亮点,那就非西屋的“旅游墙”莫属了。“旅游墙”是我起的一个文雅的名字,上面都是近些年父母到各地旅游的照片,让我放大做成喷绘贴在了墙上。六年前的春节,我和弟弟商议,父母辛苦了一辈子,咱也让他们享享福,追赶潮流,去外地旅游过个年吧。就过样,我们一家人飞抵香港、澳门,陪他们度过一个被父亲称为“这辈子都值了”的春节。那次旅行让父母大开眼界,原来生活不止是柴米油盐、铁锹镢头,还有让他们眼花缭乱的花花世界。那次的港澳之行我们花费了四万多元,看着现在躺在病床上的父亲,我和弟弟最大的庆幸是,能在父母腿脚灵活的时候带他们出去走走。此后,我们又带父母陆续到北京和省内的一些地方游玩,怕他们忘记这些美好的时光,我从每一个景点里挑选出几张照片制作成“旅游墙”,想让父母的晚年时光,都沉浸在曾经美好的回忆里。
灾难来得如此突然,让人措手不及。一天之内,昼夜之间,我们经历了生死离别。从灵魂深处喷涌出来的悲伤,根本无法抑制。直到现在,我们谁也不忍心去提这个话题,在我们心中,老三还活着。事情过去之后,我们和父母商议,搬到县城里住吧,晚年就在那里度过,偎着我和弟弟,也能帮我们照看一下孩子。我们知道,无论躲到哪里,那道“伤疤”会留在心里,成为他们永远的痛。但路再难走,活着的人还要一步一步走下去。
除了亲人的离去,还有一幕让我想起就泪奔。那是事后的第三天,我和弟弟把车停在大门外,回来接他们去县城。母亲和忙碌了几天的婶子大娘一起帮助收拾东西,锅碗瓢盆、衣服被褥,塞满了两个车厢。南墙的偏房下堆着几缸麦子,那是我们全家一年的口粮。母亲说,城里买的面不好吃,每过一段时间,他就给我们准备上一袋自己在集上打的小麦面,让我们拉到县城的家里。怕这些麦子放坏了,二姑说,先把麦子装成袋,拉到他们家中,以后吃面她们负责给打。我和姑父忙着从缸里舀麦,父亲就站在院子中间,呆呆地看着那一粒粒麦子装进袋里。在他看来,这一生都在黄土地里摸爬滚打,是这些五谷杂粮养育了一辈辈人,装进袋子里的不是麦子,或许是人的一生。我用余光扫了父亲一眼,两行热泪落在散发着泥土味的麦堆里。穷家难舍,故土难离。车子启动的那一刻,我们挥手与亲人、乡亲们道别,此时我再也无法抑制住内心的滔天巨浪,心头一酸,泪如泉涌。虽然我时常安慰父母,现在交通方便,想家时我就带你们回来看看,但我知道,今天这一走,将意味着什么……
日子不会因为人的悲欢离合而改变。将父母接到县城后,我每星期带父亲到医院化疗,重复着医院、单位、家庭三点一线的生活。我还坚信,生活为我们关上了一扇门,也会给我们打开一扇窗。
村口十字路的西南角是一块空地,村里几位有头脸的年轻人捐资兴建了个不大的广场,买了些石墩和健身器材——相对城市而言,这可能是村中最有人气的地方了。每次回到老家,村中的人都会三五成群聚在广场,或伸展腰骨,或嬉笑唠嗑。看到我们回来,村民一下子围了上来,耄耋之年的邻居大娘双目近乎失明,趴在车窗上用地道的乡音说:回来了,你大的身体怎么样?
“还好!天气冷了,我们到家里拿些棉被。”
我把车停在路边。因已到饭时,本家婶子拉我去她家吃饭。乡亲们的热情让我的心头一阵温热,同时又有一种酸楚的感觉。父母搬走后,看来他们已经把我当成了这个村庄的客人。
顺着路一直往南走就到了家。原来老家外面是一片空地,现在已被种上了油菜。寒风的油菜耷拉着枯黄的叶子,没有一点生气。
尽管我早有心理准备,没有父母的打理,我的老家不知该破落到什么地步。但真正打开大门走进去时,还是抑制不住内心物是人非的悲伤。落叶飞舞,偌大的院子显得空旷而又寂寥。我打开堂屋门,母亲忙着去找棉被。老屋摆设还是原来的模样,还是那张桌子,还是脚下那方露出砖头的水泥地。每次回到老家,我们和父母围在一起吃饭,在这里谈天说地。就连儿子出生后,满月都是在西屋的偏房里度过的。我抬头看了看,“旅游墙”上满满的幸福还在,那里有澳门的人造天空、有香港的迪斯尼乐园、有故宫、有长城、有云台山、有清明上河园……还有照片中一张张笑脸。我深吸了一口气,试着把眼里打转的泪水克制住。——这一切的一切,看来只有靠回忆来重演了。
母亲收拾好东西,把门锁上,我们又该回县城了。在父母眼中,在我的心里,老家有着血浓于水的亲情,有着挥之不去的依恋。老家的初冬寒气逼人,走到村口时,我摇开车窗,看到落叶在风中飞舞,然后飘落在那片养育它的大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