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王奶奶的时候,她已经疯了。至于她怎么疯的,有好几个版本。妈妈说,好像是因为她和邻居借了盘子,还回去的时候,邻居说少了一个便和王奶奶吵了起来。而在王奶奶的记忆中,盘子的确没有少,这在她的心中可不是小事,关乎自己的名誉,回家之后,她一个劲地哭,哭累了,睡着了,醒了以后就疯了。本就不善言辞的她,疯了以后,就更不爱说话了。
我那时八九岁,王奶奶疯了多少年,我也不知道。我们都管她叫“老疯子”。其实她并不老,不过近五十岁。她满头银发,大大的眼睛,更显出目光的呆滞。然而有时她的眼睛像放着光,好像想起了什么,嘴里不停的嘟囔,有时甚至说得起劲,便大声骂了出来。孩子们很怕她,见到她都躲得远远的。我并不怕她,不仅仅因为她是我的邻居。她对我总是友好,孩子的好奇心驱使着我,总是远远地望着她,即便她大骂的时候,也不会冲着我,有时甚至还对我咧嘴一笑。
妈妈经常做一些好吃的,比如粘火勺,苏子叶饽饽,让我给她家送去。那几年,王爷爷去大连打工,就留她一人在家。她自己做饭,可能是炕洞堵了的缘故,做饭的时候弄得就像着了火,从门口或者窗户咕咕往外冒烟。所以她干脆就在院子里搭一个简易灶台,上面放着熏得黢黑的锅。她做的饭很香,我在家院子里,常常能闻到飘过来的香味。
那个年月,每家的条件都不太好,吃食也有限,我又是个馋猫一样的孩子,鼻子和胃格外敏感。有一次,我又闻到了香气,是肉香。那肉香随着一缕风飘进了我的鼻子里,馋得我直流口水,我忘记了害怕,不自觉挪蹭到她家院子里的锅旁。王奶奶看见我,愣了一下,随即,她像一个正常人一样,和我说:“我的肉出锅了,你要不要吃点啊?”我往锅里看,她正用筷子往出夹肉,她夹的不是别的,是一只老鼠!我吓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拔腿就跑。回到家里还在反胃,一想到锅里那只煮得胖胖的老鼠,我就想吐。以至于当天晚上,我没有吃下一口饭,闭上眼睛还会想起她对我说的那句话:“要不要吃点啊!”妈妈以为我病了,过来摸摸我的头,奇怪地摇摇头说:“这也不发烧,怎么会没胃口。”我没有对妈妈说发生了什么,生怕影响大家的食欲。过了好几天,我才和妈妈说了这件事,妈妈叹着气和我说,唉!真是个苦命的女人。
原来,王奶奶年轻的时侯长相很标致,一米七几的大个,白白净净,在山东老家,也算是一枝花。那一年王爷爷的妻子过世后,想回山东老家领个媳妇回东北。正巧有人介绍王奶奶和他认识。看到王爷爷人长得精神,又能说会道,在东北自己也站住了脚,自然差不了。在家里老人们的撮合下,王奶奶便跟着王爷爷来到了东北。
谁知到了东北,才知上了当。王爷爷相亲的时候,看到王奶奶如此标致,一时心动,就隐瞒了自己已婚发妻去世的事,这还不算啥,那时王爷爷已经是两孩子的爸爸!从未离开过家的王奶奶,气愤不已,后悔莫及,一名二声的嫁人来东北过好日子,没想到却是这个样子。王爷爷自知理亏,百倍的对王奶奶好。后来,王奶奶便认了命,进门便当起了后妈。她人心眼好,对之前的两个孩子也好,在这里她没有亲人,只有王爷爷可以依赖,心底的苦无人诉说,更加沉默寡言。之后的几年里,他们相继生了四个儿子一个女儿,一大家子都要王奶奶照顾,至于生活,可想而知。有了孩子的王爷爷可不复当初,生活捉襟见肘,脾气也是见长,可是日子还得照样过,有什么办法呢?
在最小的儿子七岁那年,就发生了开头的那件事。我终于知道了王奶奶的苦楚。王爷爷在家时,她总爱跑到河边去住。在河边石头砌的护坡上掏一个洞,里面铺上烂草,就是她临时的家了。只要王奶奶一丢,我们就去帮着找,多半是在那里。她把家里的锅碗瓢盆,粮食带了去,在那过起了日子。渴了就喝河里的水,饿了,就随便吃点东西。有时她的儿女会悄悄的给她去送饭。她高兴了就吃一口,不高兴了,就骂一通。
有一次,王奶奶真的丢了。河边临时住处没有,凡是她曾经住过的地方也没有,她身上没有一分钱,家里人这次真的急了。王爷爷和儿女们分头出去找,派出所也报了案,连寻人启示也贴了,可是半个月过去了也没见踪影。“是不是掉河里了?”邻居舅妈说,“或者在哪吃了坏的东西中毒了呢?”又一个邻居说。凡是能想到结果大家都想到了,可仍然是一筹莫展。王爷爷打算出去寻找,他和邻居们说,毕竟疯婆子给他生了娃,怎么也是孩子的妈,不管怎样也要找到她。王爷爷带着仅有的钱离开了家,一点音信也没有,所有的人都揪着心。
一个月以后,王爷爷回来了。他一路打听,一路找,终于在一个镇的收容所里找到了王奶奶。收容所的人和王爷爷说,王奶奶只是说她是山东人,她要回家,她有一个儿子,叫大牛。(大牛是王爷爷的大儿子,并非王奶奶所生。)王奶奶看到王爷爷像不认识他一样,不肯和他回家,一劲地说要回山东老家去找爸妈。
从那以后,王爷爷不敢撒手,也不外出打工,就在家里守着她。儿女们经过这次折腾都对她倍加关心。女儿给她送来可口的饭菜,六儿子专程从外地回来,在院子里给她洗头,然后理发。她收拾干净以后,特别精神,像没病似的。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她笑得那么开心,仿佛是待嫁的姑娘,脸上洋溢着幸福。
故乡的小河水几涨几落,我去了省城求学,河岸的石头护坡已被水泥代替,那时的我才知道家对于一个人意味着什么。
王奶奶去世了,临终前她已经变成真正的老疯子。听说在弥留之际,仍旧说着那句话:“我要回家”。
作者简介
作者简介:薛红岩,笔名:冷冰儿,女,满族,抚顺市人。抚顺市作家协会十组会员。工作之余爱好读书、写作。偶有散文见报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