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罗柏励
草洋村老冯捎来两根春笋,说是自家承包山林里头水新笋,让我尝个鲜。眼望裹着黄橙橙笋壳,还沾有赤褐色山土,散发大山湿润气息、水灵灵的春笋,透过窗外濛濛雨雾,我仿佛又回到几十年前插队的,那个春意盎然的村落,看到那片生气勃发的毛竹林……
那年惊蛰响雷,春雨淅沥,田野山岗睁开惺忪的睡眼,忙碌着年复一年的春耕春种。生产队派工让我们挑土粪,准备铺盖苗床着手播种育秧。
清晨,我们沿着羊肠小路上后山兜。途经一片毛竹林,竹子密密匝匝,挺拔俊秀,清风徐徐,竹枝摇曳,竹叶沙沙。树下、路边、草丛旁,竹笋从冬眠中醒来,卯足力气,争先恐后,齐刷刷破土而出。有的钻出小脑袋,笋尖上还沾着晶莹的露珠;有的盘根而立,歪着头怯怯张望;有的挣脱外壳,挺身拔节。一根根、一颗颗,像闪动、跳跃在深山幽谷中的小精灵。静心倾听,似乎感觉到竹笋悉悉窣窣往上蹿。
土粪堆在山坳一块较平坦的坡地上。去年冬天,队长带我们来这里,割山芼铲山土,整出一块空旷地,烧了几堆土粪,就地搭个茅寮堆着。山土粪筛后可作秧田基肥,又能防虫害。我挑着百余斤重担盘纡野径,爬上爬下,兜兜转转,肩痛腿软,渐渐感到体力不支,肚子早已饿得咕咕直叫。走进青竹绿影里,立刻感到冰凉清爽,便搁下担子,从腰间解下纱汗巾擦汗休息。此时,太阳渐渐西坠,余晖斜照,连竹林也染上一抹晕红。春笋经沐露沾霜,日月润泽,悄然生长,或如圆形宝塔,或似斧削驼峰,或像一柱擎天,随处可见,唾手可得。
据《诗经》所述,早在3000多年前,笋早已入馔,并被视为“菜中珍品”。唐太宗偏爱吃笋,每逢新笋上市,便召集诸位大臣,大摆“竹笋宴”。宋朝诗人张耒《食笋》诗中“朝餐甘饱美,放箸为嗟吁”,说的是他饱餐一顿竹笋,还感觉意犹未尽。“荒林春足雨,新笋迸龙雏”,龙雏指的就是竹笋。“雨后春笋”一词源于此处,从此跃然纸上,寓意新生亊物不断涌现。历代文人骚客不吝笔墨,入诗入画大加赞赏,可见春笋历来广受喜爱。更有人觉得,只有吃上一口春笋,才算尝到春天的味道。
几个人面对鲜嫩诱人的竹笋,想到天天萝卜干咸芥菜,心里难免痒痒的,一时突发奇想,何不顺便挖根改善改善?我东张西望,见没外人,悄悄地扒开土层,锄头一挖,一根春笋手到擒来,足有30余公分长2公斤重。迅速地扒开畚箕上的土粪,严严实实地藏在里边,尔后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挑着下山。
在山路与畦径交叉口,我们遇上护林员老冯。每年在春笋生长旺盛的一段时期,大队规定不允许私下挖春笋。老冯其实不老,比我们大不了几岁,去年当兵退伍后,被选上当大队护林员。白天从天亮到昏黑,不间断在通往后山的小路上护守着,也不时挨家挨户巡查。他瞧着我们,板着脸,眼珠在畚箕土粪上打转,没说什么。
回到村里,已近黄昏,家家户户飘出袅袅炊烟,在村庄上空缭绕。知青点就在肖大叔的古厝内,两家厨房锅灶连成一排。我们回家后第一件事就是处理刚挖来的竹笋,有的剝笋壳,有的淘米,有的往灶腔填柴生火。竹笋剥壳后,洁白如玉,秀色可餐。几个人忙着竖切条、横切块,后一一切成丝条。生铁鼎里的水开了,热气腾腾,大米笋条一齐下鼎。一会儿,笋味扑鼻而来,阵阵蒸气带着新鲜笋香在整个厨房弥漫。当晚,我们一人一大铁碗,躲进房间扒着吃个干净,也顾不得喉咙、舌头有点发麻发辣。
第二天,东方刚露出鱼肚白,老冯顺着渠道沟坎,来到我们居住的古厝,在柴火间、灶房来回踱步。见老冯那模样,我暗地里不禁捏着一把冷汗。肖大婶上前打招呼,问老冯这么早有啥事吩咐。老冯道,没事,顺路转转。肖大婶一下子掀开自家锅盖说,什么都没有,你瞧瞧。老冯的眼晴盯着我们的灶台。肖大婶走近灶旁说,城里人学生仔,初来乍到,要不要也检查检查?老冯一听,若有所思,忙说,不必了,转身走出大门。听肖大婶讲,笋的味道不容易消散,前天老冯就是嗅着春笋味,查到挖笋的一户人家,扣了一天十个工分。
这是我到山区后头回吃春笋,匆匆忙忙,慌慌张张,有惊无险啊!想来都有点后怕。那餐笋饭,没油没腻的,品不出其中的好味道,还害得我肠胃不舒服好几天。
改革开放如春风吹遍千家万户。村里大力发展竹木加工副业,卖鲜笋、笋干已成为村民一笔可观收入。1999年,知青回村纪念上山下乡30周年,老冯已是镇土特产供销公司经理,当地的“笋王”。提起那次偷挖春笋,老冯的眼眯成一条线笑着说,你们当真能瞒过我?
星移斗转,世事已非。如今吃春笋,用不着藏着掖着。通常先用盐水浸泡、煮沸,焯掉涩味,捞出后加肉类或骨头类,慢慢炖软或用高压锅压烂。春笋可做出多样菜谱,如干烧春笋、酱汁春笋、油煸春笋,笋块红烧肉、鲫鱼春笋汤等等。
每年清明前后,春笋水分充足,笋体肥大,肉质鲜嫩,美味爽口,老冯都会托人捎来几根。可我每次吃着吃着,就会想起那段磋砣岁月和知青生活,觉得嘴角边还留有当年的苦与涩。
作者简介:罗伯利,笔名罗柏励。中共党员,退休干部,现为泉州市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