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绿茶 茶语微笑
每个乡村,都有这样的荒屋,它们在时间之中静静伫立,目睹一幕幕悲欢离合,离开的人不再归来,而它们终将随风雨一起坍塌、陈化。
一幢老屋,一个家庭的兴衰,一部微缩的乡村编年史。
荒屋
文/绿茶
回家过年,母亲照例是杀鸡招待我们。
本来可以多杀几只的,可是我们家好几只鸡都被后面的黄鼠狼给拖走了。母亲说。
后面的黄鼠狼?
是的,后头那家屋里,有一大窝黄鼠狼,到处偷鸡,村里好多家被偷怕了,今年都不养鸡了。
哦。自从那家的女主人几年前去世,那就成了一幢彻底弃用的房子了,谁都不知道里面有些什么,据说里面堆满了他家老二从各处“捡来”的东西。
关于他的这一癖好,由来已久。
二十多年前,有一辆车停在我们家门口,车主人到河对岸去办事。等他办完事回来,发现车的两个后视镜竟然只剩一下,右边那个生生地被人从车上掰下来了。
有小孩子说刚才看到他家老二在这里掰镜子。
这种事也只有他做得出来。
车主人气愤不已,找到他,他不承认。车主人说,我不要你赔钱,你只把后视镜还给我就可以了。
仍不承认,车主人就威胁说要找派出所的人来抓他。
一群人在那里争争吵吵,最后结局是怎样的我并不知晓。
大概也就是那个车主自认倒霉吧,你碰到一个如此行事之人,他的父亲常年不在家,母亲是个疯子,你拿这样的人怎么办?
那后视镜真的就是他家老二给偷了,他缺一面镜子,而这辆车刚好有。但是,他是不会想到,对于一辆车,一辆没有后视镜的车,是多么考验司机上路的勇气。
那一年,他大概也就二十来岁吧。
因为少小离家,我与故乡的关系是若即若离,得到的消息也是断断续续、零零碎碎。
五一的时候回家看父母,父亲在厨房边的菜园里忙碌,我在一边陪他。抬眼又看到那幢荒屋,门是锁着的,窗户黑呼呼的像两个黑洞,墙是斑驳的,屋瓦上有草,在周围的两三层的楼房的衬托下,越显凋蔽、破旧。
问父亲,你说他们家老二以后还会不会搬回来住。
哪个晓得。他还为台基地跟我吵架哟。
他们在街上住了这么多年,估计也不想搬回来了吧。
说不准啊,他在街里能住多大的屋?还不是一点点的,挤得满满的。
怎么着也会比以前住的宽敞吧。
我看着眼前几近坍塌的老屋,回想它最热闹繁华的岁月,三四十年前,这样小的一间屋里住过一大家子人——西厢前间住的是他的小叔一家,他和老三,他的妹妹,他的母亲,还有他的祖母。
随便一算七八个人。
现在想来,觉得怎么住得下?
可就是住下了。
当然,是会经常打架的。
最狠的一次,他家老二差点把老三给打死。
父亲对这件事是知情的。他说,当时我在屋里搓草绳,你弟弟跑过来跟我说,爸爸爸爸,他家老三不想插秧想偷懒,把自己弄伤了,睡在屋里不出来,他家的婆婆要你去看一下。
我就过去一看,屋里到处是血,老三的身上脸上也全是血,蚊帐上也是,人在哼哼。当时情景好吓人。我到他家隔壁跟那个年长的老头说,这怕是要出人命,这事要不要管一下。老头说,这兄弟相残,外人管不了,赶紧让他婆婆去找他老头去。
他们的父亲从街上赶回来,把老三送到医院,住了个把月的院回来。他受的伤在正太阳窝那里。据老三说,是老二害的他,趁他睡着了,用铁CHUI打的。老三出院后,人的精神体力都不及以前,伤口没有愈合好,还经常流脓。
老二当时怎么要把老三往死里打?
两个苕里苕气的,哪个晓得他们是为么事打。父亲说。
这一架后,他家老二去了街上,先在他父亲工作的厂子打工,后来厂倒闭,他做点小生意,打点散工,听说娶了媳妇,生了一儿一女,但是我们从来没有看到过。倒是听说他的两个孩子都读了大学,尤其是那个儿子特别聪明,拿到美国大学的全额奖学金,出国留学,留在了美国。
都说他的媳妇很行,但要说他家老二的智商是没有问题的,当年参加高考未第,本想复读的,家里不支持,就回乡务农了,但总怀有忿懑之气,看人都是冷冷的,差点CHUI杀他弟弟之后,人们看他更如看怪物,好在,后来,他总归是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
老三后来一直打光棍,因为自身条件以及家庭条件都不好,虽然后来还是结了婚,不过找的媳妇不像别人那么精明能干。
她给他生了个女儿,但女儿也没养好,大概是生病没及时治,死了,媳妇随后也离开了,去向不明。
再后来,听说老三得肺结核死了,当时应该才三十出头四十岁不到。
这一家除了这两兄弟,他们还有一个大哥,以及一个从小被送给了别人家做儿子的弟弟。老大白净瘦高,与他们的父亲很像,很早就离家,当过兵,有一份工作。他一直住在街上。送人的那个儿子我也从没见过,只是听说过,据说后来在河里游泳的时候淹死了。
想起村里其他人调侃这一家三弟兄,人家结婚发喜糖,抢糖的时候就看谁眼疾手快。那天老大和老三抢到了,老二没有抢到,老三就跟别人说,大哥抢颗我抢颗,小哥死憨没抢颗。非常押韵,不知道是他原话这么说,还是别人编排的。
老二和老三说话都有些结巴,老三急得面红耳赤地说话,老二索性就用沉默来掩饰,来保护自己。
老二在对着老三砸下那一CHUI之后,离开村子。
留下来的,艰难麻木地生活多年,并在自己的兄弟、父母之前离开人世。
这世间,有很多生命,来过,又离开,仅仅只是吃饱穿暖,没有爱的滋养,未必苍白短促。
其实,他们的祖上是十分富有的。
他们的曾祖父当年是我们那一带的首富,良田成片,开了当地最大的榨坊,做米粮生意,当然,也挥霍。
听老一辈的人讲,他们的曾祖父曾经在汉口花楼街当过土皇帝的。
等到土改时,家产已经败得差不多了,但还是被划成个地主,但家境之贫寒,和普通村民并没有多少差别,何况他们的曾祖父、祖父都不在了,留下来的只有祖母,他们的父亲和一个叔叔。父亲在街上的厂里做采购,叔叔在家务农。
叔叔因为家庭成分不好,加上穷,一直没能娶上媳妇,最后,有人从四川那边带过来一些女子,他就买了其中一个,做妻子。她比他小十来岁,个子小小的,肤色很白,一双大眼睛很水灵,当然,讲的是一口四川话,我们都听不懂,都叫她苔子。这是我们对于操外地口音的人的一种称呼。
因为辈份高,我们叫她婆。
她一开始很胆怯,后来渐渐地就和村里人熟了,性格倒是活泼。她说,她的老家都是山,地很少,要是不出来,留在老家肯定会被饿死的。在我们这里,有米有面,可以吃到饱饭。她觉得很满足。
我一直记得她捧着碗吃饭的样子,吃得真香啊,不要菜都可以吃一大碗。由此可以看出她此前受过的饥饿之苦。
她生了一儿一女,儿子长得像妈妈,女儿长得像爸爸。在种田之外,男人会篾匠手艺,虽然女人不怎么会农田的活,一点点地教,后来也学会了。关键是她知足乐观,人又勤快,不怕吃苦,所以,他们的小日子过得还不错。
他们在村里新划的一片宅基地上起了新房子,告别了这间老屋。
她和另外一个村里的同样来自四川的女子结成干姐妹,逢年过节走动,后来还一起回过娘家。曾经有人担心她回娘家了不回来,可是,她不仅回来了,而且隔了几年,她娘家的弟弟还专程过来看过她。她带着弟弟到村里逢人就介绍,看得出,她欣喜于,她也是有娘家的人。
那一口浓重的四川方言,成为她的标志性存在,三四十年过去了,依然如故。
对于她,村里人给与了足够的善意与关爱,她也努力地适应与融入这里的生活,最后也算是苦尽甘来,过上了不错的日子。
这个家最神秘的当然属他们的父亲,他是吃商品粮的人,他住在街上,那里有单位给他分的宿舍。所以从我记事时,就只见他逢年过节,提着米和油回来,可能会给老婆和孩子一些钱,然后连饭都不会吃上一口,就再次匆匆消失。
他与这个家的联系,似乎也就是过年时拿一点钱、米、油了。
当然,他还是为儿女们打算的。大儿子他带出去了,在厂里上班。后来娶了妻。小女儿也在她读初中的时候住到了街上,和父亲生活在一起,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留在村里的,就是老二和老三,他可能是实在上顾不上了。但是,当兄弟俩如此一番血腥的手足相残之后,让他看到,这个家他不能不管。所以,他给老二也谋划了一份工作,老二也去了街上,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后来,老三治病、康复、娶妻、生子、再病,他也是尽了父亲的责任。当然,最后,人各有命,生死在天,他也只能管这些了。
我只在小的时候看到过这个人几次,印象中的这个男人长相清癯,对人礼貌周到,每次都是来去如风,他整洁的的衣着,精明的形象,是一个在外面闯荡多年,见过世面的男人。听说他经常要去武汉,还有更远的地方。
村里当年要买大的农机设备,都请他去参谋。我父亲的拖拉机,当年就是在他的陪同下去买的。
人人都说他不容易,摊上一个疯婆娘,一堆的孩子。
可是,孩子是怎么来的?婆娘是怎么疯的?成年后的我会想这些。
听说疯婆娘在刚嫁过来时还好,但是可能本身是有点问题,渐渐地男人弃她而去,加上太多的孩子太重的负担,她承受不到这样的现实,她就疯了。
也许她一开始只是用自己的病向男人求助,但换来的只是逃避、冷漠,她无力感加深,最后走向癫狂,这是一个恶性循环,日甚一日。
她总在村里情不自禁地开骂,骂男人,那声音高亢刺耳,突然而起突然而止。
她的骂声是我每年寒暑假回家时的噩梦。听到她骂人时会很烦,你知道她是个疯子,但是,你还是会烦。
她所骂的一切,也并臆想与虚构,后来听男人在街上有个相好的,村里有人还见过,说是一个很灵醒的女人。他的后半生,就在那边度过。
他的子女们,境况各异。所生四儿一女,老大没有生育,抱养了一个女儿。他长得与其父极像,一直住在街上,我只是在少年时看过他,后来再也没有见到过。
老二,他说话结巴,个性孤僻,看人从来都是冷冷的。他后来也住到了街让,也结婚生子,他是这个家唯一现在还会回老屋看看的人。
老三以及老四,就是那个我从来没见过只听说过的送人的儿子,都已不在了。
老五,他家唯一的女儿与我同龄,生得聪明伶俐,被他带走后很少回家,听说现在已嫁人,生子。
要说基因,这家人不缺聪明的基因。
但最大的缺憾是,父亲的缺席以及母亲的疯癫。
这就是家庭环境对于他们的影响。尤其是老二和老三,他们在青春期正好是父亲缺席、母亲疯癫的阶段,每个人都自顾不暇,只是有饭吃,可以活下来,实属大幸。
可是,这样的活总归是原生态的,令人唏嘘的,悲哀的。
那一场兄弟间的恶斗,也许就是情绪上的爆发。
到底为何,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自此之后,老二离开,老三留下半条命。
老大和老幺相对幸运一点,他们一个是在父母的婚姻出现问题前已成年,一个因为是女孩得到的保护相对多一些,被接走,离开这间老屋比较早。
其实,如果你不幸生在一个糟糕的家庭里,最好的出路还是离开它,越早越好。
疯婆后来还活了很多年。
但那是一种孤独的活着。
因为她的疯,人们鲜少和她接近、交流。她一个人在村里晃来晃去,眼睛斜视他人,时不时地骂,但她从不害人,只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人们看到她,也就只是看到,大不了感叹一句,还活着在啊。
别人家办红白喜事,如果她过去了,人们就给她盛一碗饭,打两勺剩菜,给她,她会谢人家,然后接过去。
她会道谢,所以,其实,她还是有理智存在的。她的生活可以自理,所以她还能够活下来。只是,她活在孤独之中,被丈夫、子女以及世人,彻底地抛弃了。
她真的还活得蛮长久的,只是,人们对她的生活已无窥视的欲望。那间黑黑的屋子,最后只剩她在那里出入。
然后有一天,她也不在了,听母亲说,她倒在自己家门口,被人发现时,已经死了。
我总是在过年的时候才回老家。
有一年春节,突然想起自己小时候去外婆家总要路过的老街,那条街沿河而建,两边是木板房,中间是弯弯曲曲的铺着青石板的路,到了下雨天,路面油润发亮,特别漂亮。这条老街曾经出现在我的梦里,我想去看看。
可是,没有看到记忆里的青石板路,更没有看到路两边的木头板房。
全拆了,都修成了毫无美感的两三层的水泥楼房。
然后看到了提着煤炉子在生火的那家的男人,他已经不认识我了。而我,也没有惊扰他。
他还是那么瘦,那么整洁干净,只是很老很老了。
浓烟从炉口升起,他摇着扇子,佝偻着身子,此时,他全部的注意力都在于,希望炉子里的蜂窝煤快快地燃烧起来。
再后来,也是过年。
大年初一,我们一群人去给祖父祖母上坟,这个村子里所有已经死去的人们都在这里有了自己最后的归宿,他们的名字写在碑上,供后人来瞻仰。
然后,我看到了一块碑,上面写着那一家的男主人和女主人的名字。
他们现在都长眠于此,而且是同一个坟墓,同一块墓碑。
这,有点残酷。
此前的几十年里,他们名为夫妻实则仳离,却在死后同穴而居,想一想,这就是戏剧性的结尾。
这个决定当然是由他们的子女所做的,在做这个决定的时候,他们心里是怎么想的?会勾起怎样的回忆?是否欲泪欲笑?亦或早已麻木?
死亡将所有恩怨一笔勾销?
不知道。
而那老屋,依然还在,他们家的老二,冷不丁地会骑着一辆自行车回来,开锁,往屋里再塞一点什么捡来的东西进去。
然后锁上门,离开。
此时,受惊吓的,只有屋里黑暗深处的那窝黄鼠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