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柴灿让(太原)
一觉醒来时，天已大亮。阳台上，仰面拂来的春风，比我开窗的速度还要来得快，爽得我有点招架不住!小区里，和着春风的杨柳，在晨光的朗照下，轻轻地飘。那边，百花深处，翻着跟头嬉戏、采蜜的蜂儿，一个劲儿地抖动自己的英姿，似与晨光争秀。
忽然，电话响起，生愣愣地插进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待对方报了名字，我不由自主地握着话筒站起身来：他是我当蒸汽机车司炉时的第一任师傅胡力忠老人，已退休。他电话中说：“孩子的12岁生日庆典为什么不告我去参加?……”老人的声音，诚恳中夹着责备，有点颤抖。
先抱歉，后解释，放下电话。我脑海中，即刻出现了20年前我开蒸汽机车的情景。车班的兄弟们，与黑色的蒸汽机车，在两根铁轨上，每日里，同泳、同游、同吟。铲煤、烧火、封火、擦车……干得热火朝天。一趟车下来，兄弟们便成了泻了气的皮球，谁都不想动!
想动的只有胡师傅一个人。他看着我们满身煤沫，一脸狼狈相，一边擦车，一边不停地安慰：慢慢就习惯了，谁也是这样过来的。我或一笑，或一叹。至于这过程要多久，和这过程的尽头究竟是什么，当年我不曾想过。只记得胡师傅说这话的时候，他那黝黑的肌肤里好像有使不完的力量。车班所包的那台2073号蒸汽机车，稳健地躺在钢轨上，在他的呵护下，满身闪着金光。
当时我才20岁。稚嫩的目光，也能辨识师傅人格的亮度和开火车的技术。当年的胡师傅，往驾驶室里一坐，便与火车头心手相印，浑然一体了，是段上出色的开车高手，常引得一群司炉纷纷到我们车班观摩。在段里开展的一次司炉技能比武前夕。胡师傅来劲了，机车烧火技能越讲越玄乎，而且专挑我平时不注意的技术当场向我提问，我几乎一次也答不出来，惹得同班儿的伙计郭平一顿嘲笑，情景十分尴尬。
我在心中抱怨：胡师傅，你明知有那么多人听，向我提那么难的技术图了个啥?那天，我喝了个酩酊大醉，层层叠叠的“烧火”技术一锹一锹扔进了我的心底。后来我“习惯了”的时候，终于想通了：这便是我的师傅，半点机巧也不会。
在岁月的流逝中，师傅开车的基因，一锹一锹地渗透于我们的灵魂。
终于，在一次休班时，我与师弟郭平约定，到胡师傅家坐坐，以表达对师傅的一片教诲之情。那时，胡师傅喜欢我写的毛笔字，我就写了一个大大的斗方“醉”字，装裱后，买了几瓶高粱白酒徒步送去。说好了，无论如何也不在师傅家吃饭，怯生生地敲开门，慌忙捧上土土的礼物，嗫嚅地说上几句话就走。可是我们拗不过师傅，还是在师傅家吃了饭，我们一边喝酒，一边听师傅教我们开车，很快便陶醉在了师傅应急处理故障的绝招中。
三个月后，我们车班的几个兄弟，都习惯了开蒸汽机车的生活了。遗憾的是，蒸汽机车却被内燃机车取代了，一切自然从头开始。胡师傅也退休了，我们车班的6个兄弟也都开始单练内燃车了。在单练时，也常常想起师傅的话：慢慢就习惯了，谁也是这样过来的。当换成动车时，或因年龄，或因身体，或因技术等原由，我们几个兄弟已无缘享受现代化开车的美妙了，只有那位年纪最小的郭平驾驶上了动车，好让我们几个兄弟羡慕。
然而，在一次次的相聚中，让我们更加羡慕的却是胡师傅踏踏实实的做人。我怎么也没想到，20年后，那一道道金光，在我心中一直闪到现在，照在了我的灵魂深处。
那台蒸汽机车，再一次把我们20多年的岁月缀了起来。我忽然发现，它依然稳健地躺在钢轨上，躺在我的心里。
我拿起电话。虽然，只一句，祝师傅健康长寿的话，也噎在了喉哽，无法说出!
这个春天里，已74岁的胡师傅的一个电话，似乎让我明白了什么叫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