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杨立宇
腊月二十九下午三四点,村人贴起春联来。纸有大红的,有猩红的,有末端带白边的。字大多一般,村里没有几个写得好的。词儿多是照着书上抄的。上下联常搞颠倒了,横批与门心、框对根本就说不上话。有几年,旺相哥大门上都贴同一副春联,上联:今年又比去年好;下联:明年定比今年强;横批:年年过年。估计是他自己随心所欲编的。我每次经过他家门口,都要驻足观看,看着看着就笑了。春联一贴,年味就涌上来。就像一个大姑娘,穿好了新衣裳,又蒙上红盖头,端端正正往炕头一坐,就成了新媳妇。春联一上门,整个村庄就亮了,门口的草垛亮了,斑驳的土墙亮了,炕上的柜子亮了,趴在门口的黑狗亮了,闷头吃草的黄牛亮了,大奶奶二婶子满是皱纹的脸亮了,老老少少都喜笑颜开的,说话就起了高声,走起路来,轻飘得像要飞起来。
黄昏,有的人家大门口亮起红纱灯。一两声鞭炮,或脆或闷或远或近。村庄安静着。街上不时有人提着大包小裹走过,过年了,拿一点鱼肉烟酒,向长辈表一表敬意。东西放下,坐下来说说话儿。问问这一年的收入,身子骨是否硬朗,劝老人家要想得开,要肯干,还要舍得花,要学会享福。长辈也问晚辈,孩子们可旺相,上学都考多少名,还要再问问孙辈的姥爷姥娘可好,一再嘱咐要孝顺人家,不要惹人家生气。晚辈就说,都好着呢,您管好您自己就好啦,谁的心也别操,吃饱喝足了,就晒太阳,看电视,找老人们拉呱,哪里热闹哪里去。说得老人家心里热乎乎的,一个劲地感叹:赶上好时候了,真是做梦也不敢想啊,就是老了,没几年了。晚辈赶紧安慰:还早呢,您才多大岁,八十?现在一百的都多着哩。老人高兴起来,说:那不成老祸害了嘛!晚辈说:老人家中宝哇!老人更高兴了,笑着说:还宝呢,光剩下宝了!说一阵子话,晚辈起身要走,老人使劲留饭,说在这里吃吧,哪里的饭不一样?晚辈说,我得再去看看我二婶子哩!老人说,去吧去吧,她这一年好着哩!
大年三十的早饭仍是平时的家常饭,熘馒头,熬米汤。饭前,主家的男人点燃三柱香,双手擎在胸前,走向院外。一路上不回头,也不说话,即使碰上了长辈问话也不应声,这是规矩。来到村外,面朝祖坟的方向,深深地拜三拜,这就意味着请上列祖列宗了。然后回头领着祖宗们往家走,一路上仍是不回头,不说话。进到屋里,将香插在桌上早已备好的香炉里。桌子里边的那面墙上,昨天黄昏已挂起一张大画,画上一座深宅大院,一些人进进出出。画的两侧,竖写着逝去先人的名字,是密密麻麻的牌位。牌位前香烟缭绕,让人就觉得祖宗真得请进了家门,就在眼前的大画上端坐着。吃饭前,先倒一碗茶敬上,让祖宗稍事歇息,稳一稳神。吃早饭了,掀了锅,先给祖宗端上热汤热馒头。
午饭是一年中最奢侈的一顿饭。多数人家就是一锅肉。而最常见的,是一锅鸡。自家养的小笨鸡,大公鸡,老母鸡,腊月二十七八杀的,洗干净了挂在偏房里。偏房漏风撒气,就是个冰柜哩。十点来钟吧,要是串个门,家家户户几乎都在剁鸡。有一年,我父亲要改一下口味,想炖一锅羊肉。他腊月二十六赶年集,割了二斤肉,说:今年年三十炖羊肉!年三十中午炖出来,却是一点羊肉味也没有。父亲吃着,不停地嘀咕:是羊肉吗?不像啊,一点不膻啊!啥肉呢?我吃了半碗,一点香味没有,更吃不出啥肉。一顿饭吃得迷糊而郁闷。大年三十的饭食,最讲究的,是六叔家。六叔是村干部,我的三个叔伯哥都干着一番挣钱的事业,六叔平时的吃穿用度就高出别人一头,过年更是极大丰盛。年三十的午饭,六叔家不光炖鸡炖肉,还炒上七八个菜,十几口人往圆桌旁一围,六叔坐在正座上,举起酒杯,与晚辈们开怀畅饮。父亲羡慕六叔家过年的气氛,有一年跟我说:今年过年咱也喝!那年年三十中午,父亲不光炖鸡,还切了火腿,炒了青菜,给我准备了啤酒。我懂父亲的心思,就和他一块喝,有了点六叔家过年的味道。这一年,我的儿子已满院子跑了。当了爷爷的父亲,格外高兴。
吃饭前,自然先想着待在一旁的祖宗。肉从锅里舀出来,这头一碗,一定是恭恭敬敬地敬给祖宗们。不光是肉,还要添汤添茶,上酒上香。这时祖宗们面前,杯盘碗碟,层层叠叠。正当中,高高一座花卷拼成的花山,两边是炸鲤鱼,炸豆腐,四四方方一块猪肉,所有的油炸品上面,一律盖着绿莹莹的香菜,这叫青头。还有呢,大红的苹果,浅黄的香蕉,讲究品位的,还里葡萄,桔子,橙子,在盘里碗里盛着,品字形堆成一堆小山。很多当家的男人,盛上饭并不坐在灶台旁吃,而是坐在供奉祖宗的桌子旁,陪着先人一块吃。当然要热一碗酒,给祖宗也热上一碗,陪着祖宗滋滋地喝,可祖宗一直清醒着,陪酒的子孙眼却迷离了。祖宗牌位的两侧,挂上了铰好的黄裱长钱,一米多长。爷爷去世后,父亲兄弟几人都请祖宗,父亲不会铰长钱。他铰长钱,是跟大娘学的,可不如大娘铰得好。父亲不在了,我就请祖宗,头一年的长钱,是六叔帮我铰的,也是那一年,我跟六叔学会了铰长钱,可没他铰的好。说着说着,他们都作了古,再过年时,我只能擎着香请他们来家吃饭喝酒。
下午的时光悠闲,相互之间串串门子,说说话儿。别看兄弟二人都上了年岁,都在一个村里住着,可自从爹娘一走,这走动见面就少了。村东村西地住着,月而半载见不上几次面,突然听说了,有时候却是生了病。老爹老娘活着,还有个见面说话的地方,过年了,爹娘生日了,妹妹们来上坟了,兄弟姊妹就凑到了一起,亲亲热热地吃顿饭拉拉呱儿。爹娘一不在,就忽地散了。只有到了过年,才郑重地坐到一起,嘘寒问暖几句。可多年的兄弟又没有多少话说,很多时候只是干坐着,吃烟,喝茶,偶尔叹息一声,单看神情倒不像是过年。有时候就想起了小时候的事,高一句低一句地游走,上句说出来,半天才接上下句。岁月流逝得可真快啊,一晃就是几十年,都老了。一说到孩子脸就都亮了,烟吃得更勤了。末了,站起来,立在桌前眯着眼看墙上的祖宗,在密密麻麻的牌位里,找爹找娘,找大哥大嫂,一声不吭地看上大半天。
女人们早早地坐下来剁馅子,包饺子。刚娶了新媳妇的家里,婆婆媳妇面对面坐着,有说有笑地干活儿。若是有个小姑子,那就更热闹。馅多是猪肉白菜的,韭菜猪肉馅的,要留到明天一早吃。晚饭就是水饺。水饺煮在锅里,开三开,盛一碗端给祖宗,再盛上两碗端到院子里,摆上水果,点心,女人跪下来,点着一叠烧纸,发钱粮敬天敬地。女人嘴里念叨着,祈望上天保佑一家老小平安。发完钱粮,早已等在一旁的孩子点燃鞭炮,一家人动筷子吃饭。我结婚前,水饺都是母亲包,皮偏硬,个偏大,不能一口一个。我结婚后,水饺主要是媳妇包,不大不小,不咸不淡,母亲说比她包得好。媳妇和母亲坐在那里包水饺,父亲背起孙子出去串门子,我煞有其事地守着祖宗,心里那个美。我家的饭向来偏晚。我家的水饺还没包好呢,东邻三爷家的鞭炮突然响了,就像响在我家窗前,母亲被惊得一哆嗦,我儿子也赶忙捂耳朵。我催她们快点,话还没说完,向阳家的鞭炮又响了,向阳家稍远点,鞭炮声就不那么冲。我家的水饺刚下锅,街南的一家鞭炮声响起来,足足响五分钟。那鞭炮声是我大娘家的,光哥带着侄子放的。小牛犊被铺天盖地的鞭炮声吓坏了,在棚里乱窜,老牛就镇静得多。麻雀们吓得在屋檐下乱扑腾。小狗每一阵鞭炮声响起就朝天乱吼一气。
春节的气氛正一步步走向高潮。
晚饭后的时光很散漫。女人们收拾完锅碗瓢盆,又开始准备馅子包水饺。多数人家是晚上提前包好,只有少数人家早起包。有的水饺里要包上豆腐,红枣和硬币,意味着有口福,有甜头,有钱花。包好的水饺整齐地摆在盖天上,上面再盖上一张黄裱纸。上了岁的男人坐在祖宗牌位前,一会儿点一柱香。虽然屋里灯火通明,但桌子上依然点着两支红烛,讲究的人家插在蜡盘上,不讲究的插在啤酒瓶里,让祖宗们坐在光明和温暖中,把子孙们看得更真切。也出去串门子。白天忙,而家族又大,得抓住一年中最后一点时间,把本家长辈和兄长家里走一走,不走一遭,就是一年的心病。家家院子里都亮着灯,年轻人聚在一起打牌,喝酒,说生意,呦天喝地的。女孩子们安分,坐在电视前看春晚。鞭炮声不时就响一下,远的像在村头,近的就在门外。街上有孩子躲在黑暗里放鞭炮,点着了,捂着耳朵藏在墙角,等着响起。早些年,五六岁的小孩子提着灯笼在街上转,比谁的灯笼好看,谁的灯笼更亮。有大一点孩子使坏,对比他小的说:你看,你灯笼底下有个小银圆哩!那小一点的孩子说没有哇!大的就说:在底下哩,倒过来就看到了。小孩子信以为真,真把灯笼倒过来看,结果小银圆没找到,灯笼着了。小孩子手里提着一团火,哭着往家跑。到了家,大人笑眯眯地换一盏新的,小孩子转身,含着眼泪,笑嘻嘻地又上了街。玩到很晚才回家。小时候,父亲领着我,我提着灯笼,每间屋里都进去照一照,我嘴里还唱:东屋里游西屋里游,蝎子永也(远)不露头;东屋里照西屋里照,蝎子永也(远)来不到。我不知道为什么唱蝎子而不唱别的,大约是蝎子很毒,被蜇了很疼,人们实在讨厌它,希望永远见不到这让人倒霉的玩艺。半夜了,鞭炮声消停了,累了的村庄安静下来,忙了一天的人们睡去。但院子里屋子里的灯都亮着,长明灯。
五更就起来吃饺子拜年,是几百年的习俗了。有些人家就是起得早,我们刚躺下,他就起来了。有的干脆一夜不睡。我本家的南屋哥多年的习惯是彻夜不睡,打着麻绳守祖宗。我担心起晚了被动,睡前总是提醒父母亲一定早起。夜里也睡不踏实,不停地醒来,看表。五点不到,起来,洗脸刷牙,叫醒媳妇孩子。他们都紧闭着眼,一脸的不情愿。父母亲都起来了,母亲忙着抱柴草,父亲忙着给祖宗们上香添茶。这时,外面的鞭炮声已经翻江倒海一般。我有些心急,催促快些点火。下水饺要用早已备下的蓖麻秸,火硬,一会儿就成。水饺出了锅,还是先敬祖宗,到院子里发钱粮敬天地,然后才吃。其实也吃不下去,昨晚的饭还窝在肚子里。水饺没吃几个,外面有人敲门。上门磕头拜年的哥们侄儿们来了。赶紧地收拾了碗筷,打开大门,一堆人忽啦涌进来,进到屋里,先问五叔五婶子好,五爷爷五奶奶好,然后扑通跪下,给列祖列宗磕头,给我父母亲磕头。新年磕头是最大的礼了。新年第一天起来,子女先给父母磕头,然后再按照血缘远近和辈份高低,一一磕头。同辈的,年轻的给年长的磕。本家磕过了,子弟们集中起来,带着晚辈,给请了祖宗的街坊们磕。若在大街上遇见了,只问好,不磕头。大家行色匆匆,如同赶场。年长的都在祖宗牌位前的椅子上,正襟危坐着,接受晚辈的问候和跪拜,脸上洋溢着慈祥的笑意,嘴里连声说道:好好好,来了就是头!快起来起来。晚辈们起身,长辈们递烟递糖递瓜子,问家人可好,孩子学习可好,今年收入可好,问一圈,又说今年过年天气可真好,实在没啥说了,就问今早几点起的。一支烟未抽完,晚辈起身要走,长辈假意挽留再喝杯茶,晚辈就说:刚出来呢,还得去转转!因为饭晚出门晚,亲叔大娘又多,我常常跑出一脑门子的汗。这磕头的礼节,年轻人多数烦,每年都嚷嚷着要改革,可老人们都盼着。你别看他嘴里说着不在乎,你要是哪年忘了给他磕头,他一准逮个机会问个明白。他们活到七老八十,好不容易到了那个分上,你得体谅他们的感受。再者,如果一年中不小心惹老人家生气了,趁着过年的机会,跪在地上,当当当磕上三个响头,没准儿就啥事没有了。晚辈把头都磕下了,这就是陪不是了,当长辈的要有长辈的肚量,你原谅他还咋地?一切的不快烟消云散。
整个村庄转遍了,问好问了几百回,磕头磕了上千个,太阳才刚刚露脸儿。年轻人,有的开出了小车,有的骑上了摩托,给姥爷姥娘舅舅妗子磕头去。家里呢,表哥表弟也很快就来了。大年三十、大年初一,闺女不能回娘家,可外甥是贵客,随时都能来。况且,当舅的早在家里等着外甥上门磕头呢,你不光得去,你去晚了,舅还不高兴哩。
大年初一下午三点左右,做一顿饭,让祖宗们酒足饭饱,然后送他们回去。在屋子中央把挂在墙上的长钱烧了,把纸灰收起来,放在一碗米汤里,点燃三柱香,一并用簸箕端着。来到村外的一个十字路口,画一个圆圈,圆圈里面再画一十字,将和着纸灰的米汤倒在圆圈里面,将三柱香插在上面。跪在香前,说:列祖列宗们都回吧,在那边好好看家,保佑着您的子孙平平安安,明年还请您们回来过年。念叨完,放一挂鞭,头也不回、话也不说地回家。初一的晚饭,常吃中午的残汤剩饭,较平常偏早。鞭炮声几乎消失了,街上很少有人。人们实在累了,都早早地安歇。院子里的灯都熄了。大门口的灯笼都亮着,要一直亮到十五。
村庄里年味尚浓,但在村人心里,年已过完。
【作者简介】杨立宇,山东省东营市史志办公室干部。喜欢文学和历史,业余时间写作。关注城市化进程中的农村变迁。多写农村题材的散文和短篇小说。
来源:注意:《山石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