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和我外婆家的直线距离还不足百米,但土路弯弯曲曲斜斜仄仄的不好走。小时候,妈妈常到外婆家帮外婆做家务,我跟着去和舅舅家的表弟表妹们玩。在我的记忆里,外婆很慈祥,个子不高,小脚,头发花白,挽个小髻。老人家生于1897年正月初三,于1974年正月26日病故,享年77岁。我的外公比他小一岁,生于1898年6月25日,可在1972年5月28就先她而去了。他们去世时我已有了一双儿女。
记得外婆走的那天,我正带着她的三孙子秀芝和我的儿子上卧龙山看望我的史家姨和还寄养在奶妈家的女儿,(那时候的昔阳县不允许国家女公职人员奶自己的娃,理由是怕影响工作。否则开除。 )刚走在北坡的半山上,就听见村里的大喇叭喊赤脚医生快去舅舅家,预感到可能是外婆病重了,赶我们回去,外婆已经咽气了。之前,老人家一直在病,妈一直不敢离开。妈虽然是外婆家的养女,但十分孝顺,一直守着外婆,直到老人家走完了生命的最后里程。外公走了,外婆走了,妈哭得好伤心好伤心。妈说,外婆虽说也活了七十多岁,但活得很累,很苦,一辈子也没有过几天舒心的日子。外婆是姑姑手底下做媳妇,她的婆婆是她的亲姑姑。本来她属鸡,外公属狗,民间有“鸡狗难到头”的说法,而她精明干练强势的姑姑不理那些所谓相生相克的说法,硬是促成了她和外公的婚事。婚后的外婆生育了好几个孩子,都没有成活了,还是由她的那当家的婆婆做主才包养了妈妈“押籽”,后来才生了舅舅。外婆一辈子逆来顺受,只知道干活。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外婆的妈妈,也就是我的祖外婆,逢年过节的,也来看外婆。老人家脸上的皱纹,象干瘪了的核桃仁,拘在鼻子的两侧。她个子比外婆高,而脚比外婆还小,却能够帮外婆推碾磨面,我真担心她会摔倒在碾道磨道上。我妈不让她干,老人家却说“闲也是闲,趁我还有推碾磨面这点力气,也让你妈歇一歇”。真是天下没有不疼爱儿女的妈妈,儿女再年长,妈妈再年迈,儿女也还是被妈妈呵护的孩子。如果是在正月,祖外婆来的时候,总要用篮子给外婆带上几个“团”来,外婆少不了给我们几个,并对妈妈说:“吃了团,光景圆。”
所谓“团”,就是用玉茭面做皮,包着馅,上火蒸出来的圆形的窝窝头。是那时候乡下农村,极普通的一种干粮。巧妇们为了让团的外表圆润光洁,不龟裂,在碾面前就先把干玉茭豆在开水锅里稍微煮一下,然后捞出来,再控干,那样,碾出来的面,就比干磨的玉茭面容易粘到一起了。用现在的话说,就是“粗粮细做”。至于玉茭面皮里包什么,有豆馅的,有萝卜丝的,还有酸菜的。不管什么馅,团的外面都是金黄金黄的。包的馅是白色的,就叫“金包银”或“金银团”,如果馅是红豆红枣的,就叫“紫金团”,馅的颜色是绿色的,就叫“金包玉”或“金玉团”了。玉茭面窝窝头一经变成了“团”,再加个好听的名字,在正月里送给女儿,就有了深刻的寓意和悠悠的思念之情。在穷山僻壤间,和着过年的气氛,让人向往。但在孩童的记忆里,不管它叫什么“团”,“金包银”也罢,“金包玉”也罢,玉茭面就是玉茭面,总不如白面馒头好吃。可白面馒头又没有几个。
在家乡,娘家人给出嫁的女儿家送团,不单是给些吃食的意思。主要是传送着娘家人渴盼女儿在婆家团团圆圆过日子的愿望。在娘家人的心里,在所有母亲的心里,嫁出去的女儿平安健康,团圆美满,比大富大贵更现实。因此,一到年根岁末的腊月里,做母亲的就开始琢磨着给女儿包团了。一过大年初一,就快给女儿家送团了。刚过门的年轻媳妇们,左邻右舍的,也少不了端着盛团的饭碗窜窜门,互相比一比,看谁的娘家给女儿送的团更好吃,更漂亮。娘家的团,牵挂着女儿们的心,也让女儿们享受着娘家送来的温暖。送团的故事就这样年年岁岁、一代接一代地传承了下来。直到解放了,富裕了,也没有中断。我出嫁后,回味外婆送团的故事,深深地被民间这种传递母爱的古老方式而感动。半个多世纪过去了,似乎还能嗅到那浓浓的爱意和淳朴的乡土味。
在我的记忆里,逢到正月,我的外婆,也要给我们送团。不过我的外婆的团不怎么好吃,不只馅不香,连皮也不好看,而且,很容易破。长大成人了,才明白,那是因为老人家家里的日子不宽裕造成的。不过,日子过的再窘迫,每年的正月外婆总要挪着她的小脚,颤颤巍巍地把刚下炉台的团,兜在围腰里或包在毛巾里,亲自给我们家送来。当妈从外婆的手里接过来时,常常还冒着热气。外婆总要说:“俺孩们,过得团团圆圆的,没灾没病的就比什么都好。”随后,妈收下几个,再让老人家拿回去几个,总不全留下。如果外婆不往回拿,妈就让我去送。妈说:“怎么能全收下?你老娘(外婆)蒸一回不容易,你老爷(外公)和孩子们也得吃,快送去。”我蹦蹦跳跳地把团又送回去几个。返回家时,外婆还在路上,挪着她的小脚,颤颤巍巍地走着。我拉扶她,她不让,且说:“由我慢慢走,我走不快。”
因为团的皮硬,一口一个白牙痕,再蒸,就崩破了,我只想吃馅,不想吃皮。妈说:“你老娘(外婆)多不容易,就怕咱家过不好。”边说边把我不吃的皮吃进她的嘴里。尽管我感到外婆的团不可口,可妈却十分珍惜,她也感到十分好吃。便说:“这是你老娘的心意,她盼着咱家的日子过得好。”到了饭时,妈对爹说:“这是俺妈送来的团,快吃哇。”爹边吃边说:“把咱家的干粮给他们(外婆家)送去些,那面的孩子们多。”妈点头。我心里懂得,爹是怕舅舅家的孩子们吃不上挨饿。因为,那个年月,人们的日子过得都紧巴巴的。
外婆的团传递的是母亲对女儿的殷殷爱心,外婆的团传送的是母亲对女儿团圆和美好的祝福。当年,外婆的心意妈理解,如今,外婆远去了,妈也远去了,但是,团团圆圆的外婆团永远地印刻在我的记忆里。我不会给女儿蒸团,但是,我会把外婆送团的故事讲给她听,也讲给外孙女听,让她们再讲给她们的女儿的女儿,一代一代地传下去,期盼和祝福天下儿女都过上团圆吉祥的和谐的幸福日子。
作者简介:李彦良 山西昔阳人,1948年生,无党派界别,退休教师,省作协会员,退休前为副教授职称。2004年由文史出版社出版《三音集》,2011年由九州出版社出版《瓦妮说童年》,2015年由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点击金秋》。来源:新锐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