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成都,柳绿桃红。一夜的雨后,原本就清新异常的空气里更平添了如蜜的芬芳。登临那并不巍峨的望江楼,凭栏远望,锦江宛若碧绿的玉带,在缥缈的雾气里辗转腾挪;江边千朵万朵压枝低的红红白白,争先恐后地堆砌起来,倒映在澄澈如镜的江水里,果真有“芳草有情皆碍马,好云无处不遮楼”的样子。
不远处,是成片的茂密竹林。幽篁森森,翠筠拂拂,风吹过去,簌簌作响,让人顿生几许“滚滚蜀江水,不尽是声名”的幽幽情思。而竹林深处,就是薛涛的汉白玉石像。
雍容华贵、面目清秀的薛涛,端坐在修竹下,正极目眺望,目光尽头,是那口她取水制笺的井。当年,她用自己制成的粉红颜色、清雅别致的笺,给远方的元稹写下“水国蒹葭夜有霜,月寒山色共苍苍。谁言千里自今夕,离梦杳如关塞长”的相思。元稹收到后,落下了几滴并不纯洁的泪,哀叹几声,用“别后相思隔烟水,葛蒲花发五云高”的诗句,追思了一下与她在蜀中双宿双飞的岁月,却并没有把诗寄给她。此时,他早已忘却了当初“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山盟海誓,与另一个貌美年轻的女子,正演绎着另一段缠缠绵绵的爱情。他用这种方式,轻佻洒脱地挥别了曾经的浪漫往昔,把当年的无赖情丝斩断,选择了终生的不见。收不到回信的薛涛,每天都幻想着元稹会出现在自己面前,两人再一次牵手游走于锦江边,如同池上双鸟,“双栖绿池上,朝暮共飞还;更忙将趋日,同心莲叶间”,但这不过是一场美丽的梦!
梦幻破灭后,一切都变得凄苦。也许本不该有这样的曾经,这样的梦,怪就怪在相遇太美,相伴太美,追求真爱的人太沉醉!42岁时,岁月的沧桑已开始爬到额头上、眼角边,但天生丽质的她仍然貌美如花;她的文采,更是华丽到了响彻天下,剑南节度使韦皋甚至为她向朝廷奏请了校书郎官职;她的身边,也不缺乏诸如白居易、刘禹锡、裴度等翩翩公子,哪个不是名满天下,名动天下?可不知为何,她一见倾心地喜欢上了那个小她11岁的元稹。人家是风华正茂、春风得意的朝廷大员,她不过是个即将老去的幕府歌伎;人家是骨子里无法改变的风流本性,她却是那么深沉执着,不顾一切地投入。在相伴相恋的一年里,他们的爱情炽热如火。不然,当她回望这短暂的甜蜜岁月时,绝不会写下“绿英满香砌,两两鸳鸯小。但娱春日长,不管秋风早”的恋歌。但在元稹眼里,这不过是一次逢场作戏的美丽邂逅,因为他在内心里排斥如同菟丝一样长期的依倚、厮守;因为远方还有更多的风流;而薛涛没有担心不能朝朝暮暮,没有畏惧烟花易逝,发出“不结同心人,空结同心草”的豪言,认认真真、石破惊天地去爱,在这昙花一现的幸福里,忘了自己。她追求的,是一场真正的爱情,只要能够真爱一场,管什么地老天荒。
梦醒之后,她叹息这是一场错爱,这是一场孽缘,她用柳絮来嘲讽那个她一生中唯一爱过的人:“二月杨花轻复微,春风摇荡惹人衣。他家本是无情物,一任南飞又北飞”。嘲讽过后,选择了用回忆打发光阴。美人迟暮的日子,脱了乐籍的她,独自一人,在锦江江畔,过着真实、自我、自持的生活。平日里,看花开花谢,流水寂寂,有时也写下抒情的诗句,自己诵读。她在居住的地方种植了茂密的竹子,“蓊郁新栽四五行,常将劲节负秋霜”,表明自己的"苍苍劲节奇,虚心能自持"。她学会了制造薛涛笺,时常在笺上抄写“去年零落暮春时,泪湿红笺怨别离。常恐便同巫峡散,因何重有武陵期”的诗句,投放到锦江里,任它慢慢飘去,慢慢散去,直到再也看不见了。
尽管还有惦记着她的人,想着在团团簇簇的枇杷花香里,她美丽如故,写下“万里桥边女校书,枇杷花里闭门居。扫眉才子知多少,管领春风总不如”的诗句送给她,表达难言的羡慕与爱恋。对于这样的惦记与羡慕,她默默地感激。真爱过一次后,她已经心满意足、此生足矣;真爱过一次后,她被伤害得太深,不敢不能也不愿再投入进去。就这样,在无奈的逃避中,在无尽的思念里,她用自我安慰的精神寄托,极力摒弃不堪回首的往昔,寞寞走完了剩下的人生路。
后人敬重她的才华,她的真实,所以修了这样的楼、这样的井、这样的建筑群来怀念她。但后人又画蛇添足地臆造了那幢呈船形的濯锦楼,来再现当年她在船上为元稹送行的情景。握不住的沙,不如扬弃它,为什么还要展现这样的片段呢?她的爱情,正如同那副没有下联的千古绝对:“望江楼,望江流,望江楼上望江流,江流千古,江楼千古”,惟其残缺,反而显得更加真实,伤感。
张春彦,山东人,1976年生。上世纪90年代毕业于山东大学汉语言文学系,喜读书、游历,经常有涂鸦之作,偶见铅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