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捞月亮的猫 深港书评
昭和四十六年十二月九日,池波正太郎郑重地在日记里写下当天的菜单:“卤白萝卜丝加葱花蛋炒饭,海带味增汤和腌萝卜,威士忌外加寿喜烧,没吃饭。”七年来,这位著名的时代小说家每天都会写日记,鲜少心情抒发,主要是记下三餐食物,一丝不苟。
他说,人的基本就是“吃、睡、性”,这些行为都是朝着死亡而行的,因此他笔下的武士一边用蛤蜊和萝卜丝煮汤,一边讨论怎么杀人。吃是人类向死而生的快乐,简单而伟大。
《一个单身赴任下级武士的江户日记》
(日)青木直己 著 宋爱 译
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方寸
2019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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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池波正太郎一直神往并书写的江户时代,有位下级武士也做着和他同样的事——认真地记下自己每日的饮食生活。这位下等武士叫酒井伴四郎,是纪州和歌山藩的家臣,跟随主上从和歌山到江户赴任。与池波不同,伴四郎单身赴任,得自己开伙煮饭或外出觅食,还得记下银钱开销,精细度日。但两人对美食的执着,味觉之崇拜,对游走坊间巷里寻觅滋味小馆,四时风物,快意人生的觉悟是一致的。可见,在吃这一人生大欲面前,作家与武士,昭和与江户,生活与历史也是能达成一致的。
于是数百年后,酒井伴四郎的日记成为人们考据江户时代社会生活与饮食文化的历史文献。日本学者青木直己根据酒井伴四郎的日记,佐以翔实的史料考证出版了这本《一个单身赴任下级武士的江户日记》,勾画出一卷活色生香的江户市井风情和平民美食浮世绘。既是个人日记,与视野恢弘,结构严谨的正史相比,伴四郎的叙述难免偏杂琐碎,主观情绪浓厚,更像是一部杂史别传,可正如青木直己所言“恰恰是这些主观情绪才吸引我们阅读”。我们不缺严肃的历史,但缺有趣的生活,伴四郎笔下的“人味”“情味”令人倍感亲切,对世事的种种微细感悟与我们如此相近。他仿佛是面奇异的“凸镜”,遥远的年代带着食物香气与灶台烟气透过其聚热成火,洋溢出人生的温度,历史亦骤然变得有趣可爱起来。
那么,伴四郎每天到底干些什么?除了工作——打理藩主的衣物穿搭外,他喜欢烹饪,和朋友下馆子,弹三味线,旅行,逛公园,看庙会,围观外国人……多姿多彩的生活与现代人相比不遑多让。但吃始终是其生活主调,为每日第一要事,夏天要吃加了鸡蛋的泥鳅锅,下雨天要吃白味噌和大葱调味的杂菜粥,风寒感冒要吃猪肉锅,春秋的彼岸日要吃牡丹饼……酒是几乎每天都要喝的。伴四郎擅厨艺,遇见好食材总是如见知音,纵然宿舍条件简陋亦必定费尽心思料理。他不但自己做饭,还喜欢和好友同事寻觅江户城内各经济美味的茶屋,饭馆,吃到好出品就由衷赞美:“实乃绮丽又味美”,吃到坏出品就直骂:“岂乃我辈之食,实是折助之食物。”。
尽管伴四郎好吃,但不意味着花钱就大手大脚,身为下等武士,他的收入其实与普通平民无异。因此伴四郎很懂得精打细算,合理筹划自己的生活,力求把钱都花在“刀刃”上。平日里他大多吃得简朴,钱留着一月数次下馆子用;胡萝卜便宜,就一次多买些,几天的菜钱又能省下了(可惜后来被同样贪嘴的叔父吃了大半);虽然喜爱出游,却从不舍得雇车,无论多远都必定步行。从许多细末里都能窥见他张弛有度的金钱观,也能照见我们在灶台烟火间的影子,面对艰难人生,古人与我们都需要一种从逼仄处开出花来的智慧与韧性。
饮食是伴四郎日记的主调,也是一截引线,由它牵扯出的江户时代的人情往来,各行各业、市井百态更是意趣十足。青木直己用生动细致的解说,再附上其它史书资料交叉对比,多元地为我们展示出幕府末年江户作为世界大都会的风貌习俗,以及伏流在繁华之下的政治暗涌与社会动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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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21年前后,江户即今日的东京,约有110万人,超过同时期的伦敦、巴黎和北京的人口,跻身世界大城市之一。
如此密集的人口主要因“参勤交代”的制度造成,德川幕府命令其直属家臣们在江户居住,各地的大名则以年为时间轮流在自己的藩属国和江户交替生活,大名们的武士仆从也要跟随赴任,伴四郎正是跟着主上才来到江户。这些人群再加上为其服务的商家、工匠、僧侣等各色人员,一起构成江户庞大的人口基数。南来北往的人带来各地的故乡口味,纷繁各异的饮食风格互相碰撞、交融,江户成了日本美食的十字路口,也饲育出绚烂多彩的都市文化。
要满足如此多人的口欲,城市首先要保证丰富食材的供应。德川幕府执政后,日本经历了一段少有战乱的太平日子,农业蓬勃发展,新的栽培技术得到推广,物产比以前丰盛很多。虽然江户近郊的农业产量不大,但德川家康后,幕府以江户为中心修筑了五条交通要道,各地的农产品、禽畜、物资等就能源源不断地运往江户。而江户湾本身渔业发达,为城市提供充足的鱼贝类,催生出各类海鲜佳肴,譬如“江户前寿司”直到现在都是鼎鼎有名的。
经济增长,时局相对稳定,饮食文化发达,随之而来的必定是人们对精神生活的更高追求。那时候的江户人爱旅行、赏花、逛公园,看戏,看烟火……今天东京人喜爱的许多娱乐消遣,在江户时代已经出现。幕府开辟的五条交通要道不仅满足物流运输,贸易往来,也让平民百姓能够相对轻松地外出游玩。其中酒井伴四郎和同事们从江户去横滨看洋人,走的就是五条大道中的东海道。东海道因沿途风光秀丽,成为当时极受欢迎的观光“热线”,因此江户时代与之相关的艺术作品有许多。
说回伴四郎看洋人,他为何要特意跑到横滨这么远的地方看?因为当时横滨是幕府允许外国人聚居并离江户最近的港口,各国商旅云集,还有许多异国风情的建筑。长久以来,日本一直实行“锁国”政策,1853年,美国海军准将马休·佩里率舰队驶入江户湾,幕府迫于压力不得不开国,由此掀起日本近代民族主义风暴的序幕,史称“黑船事件”。黑船事件对日本历史影响深远,引发幕府政府的一系列统治危机,为日后明治时代来临埋下伏笔,尽管伴四郎的日记里很少提及政治,但他提到了“樱门外之变”,此事件正是前者的巨大余震之一。1860年,主张开国并与美国签订《日美友好通商条约》的彦根藩主井伊直弼,遭到政敌水户藩主德川齐昭手下的浪人刺杀,被称为“樱门外之变”。此前井伊直弼与坚持攘夷的德川齐昭就已经发生数次激烈的派系斗争,不仅是在是否对外开放通商的分歧上,还牵涉到各自拥护不同的将军继承人。
樱门外之变后,日本国内“尊王攘夷”的思想甚嚣尘上。酒井伴四郎日记里写到隐居在水户的德川齐昭再次登上政治舞台,他甚感不悦。德川齐昭一直支持拥护天皇并削弱幕府权力,与伴四郎效忠的纪州德川家拥护德川将军的政见不合,从伴四郎的态度便能窥见当时幕府内部政治分裂的端倪。樱门外之变最终触发日本社会的分裂与动乱,直接动摇了幕府统治的根基。支撑幕藩体制的“强本弱末”政策日渐瓦解,明治维新便应运而生。
以上皆是潜伏在伴四郎快乐的江户生活底下的涌流与危机。但多数时候,我们从他的生活里只看见江户四季的风光物候,节气里的佳肴,长屋里的酒宴,巷陌里的风情,以及经由食物传递出的人生触感与温暖。或许这就是时代洪流下每一渺小个体的真实写照。就像浮世绘所代表的“浮世”观一样,面对人生幻灭,命运无常,面对封建体制的统治桎梏,社会底层的市民只能把压抑和不满转向娱乐消遣,享受眼前的美好,珍惜短暂的一生,以有限的生命全然拥抱这浮华世界。
《一个单身赴任的下级武士的江户日记》有如一部江户版的《东京梦华录》,以都市的繁盛烟境来勾勒平民百姓的生活图谱,从个人日常细碎折射历史跌宕的波诡云谲,留给后人宝贵的研究数据和鲜活的生命印记。伴四郎的日记之所以能吸引后世读者的喜爱,究其原因在于那股乐观生活、好好吃饭、以温柔但坚韧的姿态来对抗命运巨轮的定力,强烈地引起我们现代人的共鸣。
书写时空的宏大深刻固然重要,然而描绘个体生命存在的意义与价值也同样重要,大概这就是伴四郎与他的生活的魅力所在吧。
■ 《深港书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