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是一位普通的矿工。他和铜川矿区成千上万来自天南海北的许多老工人一样,当初为养家糊口,撂下贫瘠的土地,来到渭北高原上的矿区,钻入井下,在险恶的井巷里一干就是二十多年,直到干不动了,才拖着疲惫的身躯从井下上来。没来及好好休息,享受一下生活,就静静地离开了这个由他们创造财富,逐步建设起来的美好世界。朴实得像一块煤,无论命运把他送到哪里,都能发出应有的一点光和热。
他出生在陕北一个偏僻的小镇,十一二岁死了爹娘,无法度日,就背起三四岁的小妹妹送了人家,而自己到处流浪,靠打短工扛长工糊口,竟还积攒下了一些钱,买了一点儿薄地。解放后又娶妻生了子,有了一个家。没料想,刚凑合着过上了像样点的日子,却赶上了合作化运动,一年到头不论怎么辛苦,也吃不饱个肚子。无奈,一九五八年,在他三十四岁那年的腊月里,日子实在过不下去,走投无路了,就背井离乡去了千里之外的铜川矿区。
让他始料未及的是,这一走,不但度过了这年的饥荒,还找到了一家人未来的生活出路和希望。索性,第二年全家人也都跟着他到了铜川。
从我记事起,就觉得父亲坚强,一年四季整天上班下井从不休息。偶尔看他伤风感冒发烧咳嗽的厉害,也不去医院打针吃药,依旧在家里干这干那,还照常去上班。母亲经常唠叨:“啊呀!没见过你这号人,有病死活不去医院,可给国家把钱给省下了。”
这话对现在的年轻人来讲,估计只能听懂一半。要知道,那时的矿工享受公费医疗,看病不花钱,拿个医疗本就行,根本不用自己掏腰包。
我奇怪,自己稍有一点头疼脑热的不舒服就难受的受不了,而病在他身上,怎么就没反应?我稍大一点后才明白,父亲是怕请假去医院耽误上班被扣工资。他总想多挣点钱,尽量使家里的生活能过得好一点儿。
为了能给家里多省点钱,父亲隔三差五就利用倒班时间去矸石山上捡煤,供家里做饭和取暖用。越是天气恶劣,他越要去。他说这时人少,能多捡到点儿煤。我们家在矿上三十多年,竟然从没买过一块煤。
父亲平生认准了只要劳动就能创造财富,过上好日子,所以就不停的劳动。而且非常节俭,舍不得多花一分钱、多吃一口。每当家里买回一点儿糕点、水果之类好东西,他总在一旁喜滋滋的看着我们吃,从不动一口。我们推让他吃,他非但舍不得,还笑着用不屑地口吻推说,不爱吃。
父亲是一个标标准准的劳动者,但有时也朴实地让人不可思议。他幼年时上过陕甘宁边区政府办的小学,读书看报没一点问题,拿起笔来还能写信,特别喜欢了解时事政治,剪贴收集一些有趣的文章,常看一些长篇小说,谈天说地给我津津乐道讲述许多古今中外的趣闻故事,然而却总对人称自己没文化。在填写个人履历表时,总让人代笔写上“文盲”两个字。
我曾纳闷问:“你能看书读报,还能写信,明白那么多的世理,为什么总说自己没文化,是文盲呢?”他望着我“哼”了声说:“认识这么几个字,咋敢就给人说自己有文化!”
常言,巧者劳矣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父亲既不是巧者,也非智者,更不是无能者。他追求无事无非,祈求世事不乱,有安稳的日子能把儿女养大成人就行。所以他勤劳厚道,与世无争,终将四个儿女养大成人,生活充实,一生无憾。
一九九四年,在父亲七十一岁的那个腊月天里,突然病倒了,平生第一次住进了医院。不知他是有什么预感,还是随意调侃,在去医院的路上,还笑着自嘲说:“这医院,可是包文拯的衙门,好进难出啊。”
我赶到病房,看到父亲鼻孔插着氧气、手臂上扎着吊瓶针头,虚弱地躺在病床上,心里很难过。但见他一副无畏平静的样子,又想他一生坚强,此前也从未有过任何大病,就坚信住几天院就会好起来的。谁知,仅仅过了十一天,她在深夜里就像睡着了一样,悄然走了。我根本无法相信父亲会就这样走了,拼命不停在他耳边呼唤,却再怎么也叫不醒他了。
铜川矿区人情浓厚,父亲的遗体一回到生前所在矿上,单位领导和许多人就纷纷前来,吊唁他这个一辈子默默无闻普普通通的老工人,当场商议安排搭灵堂、做棺材,第二天就掘好了墓穴。
第三天出殡,天气阴沉,随着高亢的唢呐骤然间撕心裂肺的响起,我的心也随摔在地上的瓦盆一样彻底碎了,抑制不住悲伤嚎啕大哭,在他魂灵的牵引下,跟随灵柩呼喊着父亲,不停哭诉他一生的艰辛上了山。寒风中,跪在冰冷的黄土地上,透过泪水伤心地望着他入土,永远的去了。
在矿区,从那个年代过来的老人能活七八十岁的实在不多。我常想,不是老人们不想活,也决非儿女们不孝顺,实在是因为他们付出的太多,生活太差,生命透支太严重。父亲一世辛劳,活了七十余岁,已是不易。
现在的生活条件好了,不由地使人经常想起从前生活的艰辛,思念失去的亲人,以至许多人把哀思寄托在了亲人后事的操办上,将太多的财富和精力用到了修建陵墓和祭祀上。我很不以为然,总感觉哭也徒然,哀也无助,大肆铺张操办后事更是没用。
逝者长已矣,生者当勉励。我以为,真正的孝道和思念应当是薄葬厚养,遵从亲人的勤劳朴实和坚强,踏踏实实做好自己做的事,端端正正走好自己的路。
作者简介:胡旭、笔名牧石,男,陕西省绥德县人,一九八二年十二月参加监狱工作,现为一级警督,工作中曾荣立个人一等功。爱好文字,笔耕不辍,经常在报刊发表新闻通讯、文学作品和论文,屡屡获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