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 刀
文/江小鱼(浙江)
“近日,传言皇上准备出兵北伐漠北,清除蒙元余孽……不知国公如何看?”
“你看你我年岁老迈,难道皇上还会派你我上战场吗?”
“那是,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皇上要用的乃是国公郡下的兵……”
“哈哈哈,你多虑了,相国。如今皇上已经不是曾经的朱重八了,哪还会缺我手下几个兵呢。”
“如若他偏要呢?”
“那我便不给就是了。”
“哈哈,国公慎言。”
(1)
洪武十五年,高高坐在奉天殿龙椅上的朱明大帝传了几个亲近的武将进宫议事。
宫门落后,原先的拱卫司便摇身一变,成了天子近部,成了大明每个子民头上一把镶着皇权的刀。
此后,拱卫司便再不是小小的仪仗和侍卫。
而是锦衣卫。
貌是身穿飞鱼服,腰悬宫禁牌别佩刀,手持金瓜或斧钺;行是“掌直驾侍卫、巡查缉捕。”上问皇亲国戚,下斩佞臣小人。耳目遍布全地,手口直达天听。简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就是那把刀。
“蒋瓛,你告诉朕,你觉得胡惟庸、蓝玉如何?”
“这……臣不敢妄言。”
“你说话倒是轻巧——胡相和梁国公,当初陪朕打下偌大江山,是开国功臣,朕对他们很是信赖。”
“胡相和梁国公乃社稷之才。”
“社稷之才……现在不是了,他们老糊涂了,他们总忘不了我是放牛的朱重八。”
“皇上息怒。”蒋瓛一下子扑倒在地,战战兢兢的跪在这位天子脚前。这句话说的轻,但里头的意思却重的很。
皇上是对胡相,梁国公不满了。
当年北伐漠北,国公抗旨不出兵,皇上却并未问责,反倒是叫凉国公好好将养身体,如今想来,那时皇上就动怒了。
“听说最近他们在筹备给朕祝寿,蒋瓛,朕很欣慰,你帮朕,也给他们备个礼吧。”
“是,陛下。”
(2)
“大人,胡相及其全族已皆数收押。”
“好,宋总,你带人前去梁国公府。
“是,大人”
梁国公,胡相,你们再权势滔天又如何,不过,也就是皇上养着的两条狗罢了。
“让开!让开!锦衣卫办案,闲杂人等速速回避。”
“你们做什么,你们可知道我是谁?我是梁国公,谁让你们抓我的!”
“对不住了梁国公。不过圣旨是皇上下的。具体缘由,您还是去诏狱问胡相吧。”
诏狱——
“皇上!皇上!臣冤枉,臣怎么可能和胡相谋反,圣上英明,切莫信那蒋瓛狗贼的胡言。臣是被构陷的!还望皇上明查。”
“蒋瓛老贼,你竟敢拦着我见皇上!”
“胡相,梁国公,二位从龙之臣,竟然密谋造反,皇上正震怒呢。你们还想见皇上,真是痴人做梦。”
“蒋老贼,若不是你从中作祟,设计构陷,皇上怎会如此,你以为在我们府中埋藏了那些武器,就可以诬陷忠良了吗?让我见皇上,待我向皇上讲明,定叫皇上要了你的脑袋!”
“哦?我等着。来人,命人严加看管,莫不要出了闪失。”
“是!大人。”
“胡相,你说,如今我们该怎么做?”
“不用做什么,等死罢了。”
“你我又并未谋反,等死做甚?”
“谋反……皇上说我们反了,我们就是反了。你我早该想到这天,天子怎会忍受卧榻之侧他人酣睡。”
“竟……竟是如此。天子……呵呵,朱重八,你好狠的心啊!”
"胡惟庸、蓝玉两案,株连且四万。”这是朱元璋挥下的第一刀,是刀的开刃。
“大人,吴公公带着禁卫军往诏狱来了,大人,发生什么了?”
“宋总,等会儿不管发生什么,你都别出来。往后锦衣卫,就交给你了。你切记,君无戏言,君言如戏,切记!快走!”
(3)
洪武二十年,朱元璋下令焚毁锦衣卫刑具,所押囚犯转交刑部审理。
指挥官蒋瓛被皇上下令处死。
原因不明,在一天夜里,死在了诏狱。
听说是因为胡惟庸、蓝玉之案。
这样一旨下来,曾经不可一世的锦衣卫就变成了京中赋闲职的大笑话。
朝中上下都测圣意说,锦衣卫怕是完了,那位登了帝便颁暴政,使酷刑,免了农人赋税,将一班沙场同征战的开国老臣,杀得几乎一净的大皇帝,要将这个他一手扶起来的夜刀子收鞘了。
“你说那位是不是,打算废除锦衣卫这帮鹰犬?”
“不可妄言……不过,若真是,便是极好的。”
这样的对话,刘德这几日在办差行走时常常都能听见,说是不可妄言,但是都眼巴巴的盼望着头上这把刀早日能被撤下去。
但刘德不这么觉得。皇帝大老爷的意思,他不懂,也不敢懂,但只要一天,他在锦衣卫还活着当差。锦衣卫就还没倒。
(4)
刘德是洪武八年间的济南小秀才,中了秀才后苦读多年仍未中举。家中祖父曾任史部书令史一职,只一心望着有生之年,族中后辈能任个朝官,不没了刘家门庭。
因此硬拼了家中资产,将刘德塞进了吏部,做了个月选小官,免了科举之路。
“刘德,你要记住,你身上背负的是重振刘家的重担。刘家,只能靠你了。”
“是,孙儿记下了。”刘德抬头,看到祖父强打着精神,一手撑在桌上,定定地向前看着。目光像是在看自己,又像是透过自己,看向不知何处。
(5)
刘德就这样上京了。
此时锦衣卫还正是风光,刘德下差途中往往能看到三五个锦衣卫,穿着墨黑绣纹的飞鱼服,穿梭在各部之中。时不时还能瞧见他们押着曾有幸拜会过的大员匆匆而过——不过那往日悠然自若,雍容闲雅的朝廷命官,这种照面下大多是衣裳散乱,满面汗津毫无体面了。
许是私占了良田,许是收了底下贿赂,也许是得罪了锦衣卫吧。刘德悻悻在心中想着,不过他只是个芝麻大点的官,这些事同他毫无关系。
只要天下还是太平,皇城根里的主子没变,这锦衣卫总轮不着自己挨上。
(6)
好景不长。
刘德还是赶上了锦衣卫。
倒不是刘德的本事,乃是官场失意。
不过也难怪,刘德本就没什么大志,考了个秀才也是侥幸碰了运气,实则什么为官之道同僚之情概是不懂,不过去史部当了三两年差便将吏部的同僚得罪了个干净。
此次终是惹恼了顶头上司,被上司一番周转,寻了个由头将这个倒霉刘德调去了锦衣卫做了从八品小事官。
“刘德啊,本官看你在吏部也历练了有些年头了,你看,将你调去锦衣卫如何。从八品,可比在我这做小小的缺官好的多。”
刘德看着面前坐在堂上的昔日上官,看着他坐在那里,和自己说话,眼睛却没施舍一点给自己。
“是,多谢大人栽培。”
“好了,退下吧,回去把东西收拾一下,明天就不用来吏部了。”
“是。”
从八品,也不过是朝廷多养的一条狗而已,何况是在现在的锦衣卫,这样的官职怕是连狗也算不上。
如今的锦衣卫不比刘德刚入吏部的时候了。君心难测,谁也不知道短短几年间为什么本来皇上用的趁手的刀,就被弃了。
刘德也知道这不是个好差事,不过又能比在吏部差上多少呢。反正祖父只要自己做个朝官,虽然现在锦衣卫不似从前,但也是天子直辖,名头甚是响亮。
皇帝大老爷总不能亲手折了这刀吧,大不了前途难走些。
(7)
刘德虽无才无志,却是个有情人,一心念着家中城南一家书画店,掌柜的女儿。寒窗苦读时的两小无猜,如今来了京城,,刘德心中也一直惦记着。
巧的是,年关一过,正逢上洪武大帝缩减锦衣卫编制。一些没什么大用的锦衣卫小官都被遣散了。
真是应了天意,又应了心意。
“大人,这些时日多谢大人对下官的照拂,下官此次回乡,不知几时才能回京。还望大人多保重。”
“刘德,你且安心回乡。你这人如何我看在眼里,眼下我们锦衣卫度日艰难,也从来没见你抱怨过。他日若是圣上再用锦衣卫,我宋总,定保你回京。”
“刘德在此多谢大人。”
趁着这洪流刘德归乡去了济南府,做了个知府的小捕快。
回来济南,刘德便仿佛活了过来,顾不得什么述职,什么回家,只忙着奔去了城南追心上人去了。
(8)
洪武二十六年,“申明其禁,诏内外狱毋得上锦衣卫,大小咸经法司。”朱元璋终于下了圣旨,明明白白的撤了锦衣卫的权。这是刀的封刃。
轻飘飘一纸诏书,却又重若千钧。
曾经的天子近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终究不过是被皇权玩弄在手中。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他们的耳目是天子放在人后的耳目,他们的手口是天子不便现于人前的手口。
他们的至高权利,是天子欲置天下人于股掌之中。
锦衣卫光荣,是洪武大帝的赐的光荣,同样,锦衣卫的落魄,是洪武大帝赏的落魄。
洪武大老爷高明的在世人眼前耍了一顿花刀,又费尽心思将有了傲意的刀,封好刃,给了老朱家皇权的延续者。
“宋忠,允文就交给你了,他的路还很长,我老了,你们多帮帮他——你们始终是锦衣卫,是我最信任的人。你们,我有安排。”
“是,皇上放心,微臣必将好好辅佐皇上,锦衣卫也是如此。”
一代大帝,末了最放心不下的果然还是江山啊。宋忠缓缓走出宫门,宫外天色正晴。
“天气真好,哈哈哈……我的锦衣卫,终于……回来了,不过这一次,皇上,锦衣卫不会再是你手里那把玩弄世人的刀了。”
(9)
他将他的大明,他的刀都交给了他的得意孙子朱允文。
朱允文接过刀,开心坏了,迫不及待地,狠狠地朝前,砍了下去。
“宋爱卿,锦衣卫如今在你手里,你可愿助我?”建文帝朱允文站在高高的龙椅前背着手道。
“能助陛下,何其有幸。”
“爱卿可知,燕王朱棣?”
数日后,建文帝将所有现存的锦衣卫,都派往了各藩王封地。
他一心想学他皇爷爷,同割韭菜一般割了碍在面前的敌人,于是他用这刀对准了他的亲叔伯兄弟们。
他满心以为这刀在皇爷爷手中无往不利,在他手里也将一样。
但他忘了,洪武的刀是对着外人。他的刀,却是对着后营。
若只削了藩,狠狠敲打一顿,叔伯们本不会气红了眼,可他委实做的过了些。当锦衣卫围在燕王府门前,要逼燕王世子上京为质时。
燕王反了。
领了八百个精兵押着包围王府的锦衣卫,便杀上了奉天殿门,夺了天下,成了大明成祖。
(10)
“爱卿平身,朕知道,你帮了朕不少忙,朕都记在心里。”
“微臣不敢,臣不过是想做一把好刀,好刀自然是握在皇上——您的手里。”
“哈哈哈,宋爱卿真是高瞻远瞩。”
“臣惶恐,只不过建文先帝太心急了些,若不执意逼太子上京为质也不至于……”
“可若他不如此做,朕又怎么有理反他。还是爱卿的妙计,才叫朕那傻侄子真敢叫锦衣卫逼门夺子。如此一来,唇亡齿寒,朕那几个兄弟也不能拦着我反他。”
“是陛下的妙计,臣不过为陛下分忧。”
登基稳固后,成祖力排众议,大力扶持锦衣卫,而后,锦衣卫的荣宠更胜从前。
皇权再一次赐了锦衣卫耳目和手口。
但,这一次,他们的耳目,不再只是天子放在人后的耳目;他们的手口,也不再只是皇上不便现于人前的手口。
(11)
这些都没关刘德的事,已成了三个孩子的父亲他,也接手了岳父的书画店,安静在济南做个捕快。
当然,他曾是锦衣卫的人。
指不定将来会回应天府做个京官,成为天子近部,手中绣春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