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 花 树 上 的 红 絲 巾(小说)
文/沈岩(江苏)
(一)
海岛的夏季,闷热的天气并不多。即使盛夏,中午有点热,早晚却很凉快的。然后,台风一刮,秋,就匆匆赶到了。
这一年有点异常。从八月上旬就连续高温,个把月没一个雨点。水库水塘都见了底。那连队坡上的水井,
系下水桶,都打不上水了。
没法,连队每天却留一个班,到几里路之外的勾山阵地的战备水井挑水。
天气酷热,容易生烦。尤其是夜里,哪儿睡得着,额上、背上都是汗淋淋的。
月色有点发红。连部文书陈静也忍不住到操场边透点凉。他原是九班的兵,正好遇上九班副石柱,亲切的聊了几句。
回房间,陈静好生奇怪。
那不爱讲话的石柱,怎么脸上总洋溢着灿烂的笑容,象有一种喜悦想倾诉。后一想,哦,他可能快要入党了。
九月上旬的一天,海边吹过来一阵凉风,全连午睡正香。突然,雷鸣电闪,大雨如泻。持续许久,只听得轰隆一声,连队前的水库大坝被爆发的山洪冲崩了。
午睡起床一看,连队的菜地被冲得一塌糊涂。水库下的公路也被冲塌了一个大坑。山洪,仍象瀑布,飞泻
在稻田里。大伙儿快乐着,用不着去勾山挑水了。
不过,往往在快乐之后,总会藏着谁的不幸。
这回不幸的是九班副石柱。渔村有人告状,说他和女民兵连的秀女好上了,那漂亮女孩可是有娃娃亲的。
(二)
让六班副秘密暴露的,正是这场山洪。那秀女家的菜地,石块包坎也冲塌了。六班副请假到渔村联系民兵打靶的事,又悄悄去秀女家的菜地垒墙。修好了得赶紧走呵,又在田埂坐了。真的不巧,那女孩用粉红絲巾帮他揩汗的镜头,又被人看到,村里就传开了。
接下来的几天,石柱心事重重。经常一个人独自静静坐在营房边矮墙上发楞。陈静听说副班长入党的名额被换了,换上的竟是自已。看着石柱那模样,心里难受。可因为入党的事,愧疚,不知怎安慰他。只得偶尔陪着他坐会儿。还买了二个水果罐头悄悄塞给他。
还好,待石柱象亲弟一般的九班长回来了。第二天正是星期天。班长喊石柱一起到连队后的山坡上坐着。
班长没责怪,出乎意料的用一句玩笑打破沉闷:“哎,柱子,那个叫秀女的姑娘蛮漂亮!”
石柱那绷得很紧的弦松了。
其实,石柱开始也不想去搞联防,怕有闲话,快入党了,不想有闪失。更何况在女孩子面前,总有点紧张。
刚去帮女民兵们训练,额头冒着汗,说话也有点打结。那些女孩背后有点好笑。
没想射击训练示范教学。石柱举起步枪,自信回来了。立姿100米,三发三中,都在八环以上。一下子。把女孩都震住了。
渔村民兵连部的石墙年久失修,有点塌了。石柱不声不吭,没一会儿时间,三搬两敲的,那石墙就整整齐齐。又给女孩们一个惊喜。在岛上捕鱼不算本事,而石匠手艺,那巧劲可稀罕得很。
一次训练休息时,姑娘们在坡上围了一圈,唱着渔家小调。不知谁的主意,竟起哄要他来一个。那掌声让他脸红得下不了台。没法,鼓起勇气,唱起家乡大山里的一首情歌。有时,有些天赋自已并不知道,需要在特殊情况下才能激发出来。石柱的嗓门低沉中有些悲怆,还带有些嘶哑的磁音,姑娘们听了有些感动了。静了好一会儿,才尖叫着鼓起掌来……
秀女,这个秀气的女孩,也许就在这一刻喜欢上了他。不过,就在石柱在连部整围墙时,她心里就有些异样的感觉。因为,从背后看,石柱挺象她哥。她哥也有一手垒墙的绝活,只是在一次开山采石的爆破事故中意外身亡。让她有些孤独,自后不爱讲话了。
那天,她鼓起勇气,主动请石柱帮她家菜地冲塌的包坎整修一下。石柱刚点头,她的脸就通红通红,急急转身走了。许久,心还呯呯的跳着……
石柱其实并没多想,只是,那秀女用红絲巾帮他擦汗那一刹那,他的心有些融化了!
没想事情闹大了,反而把窗户纸捅破了。在班长面前,石杠索使放开了,说:“不知咋的,闭上眼就见着那一条红絲巾,有时整夜也睡不着……”
陈静不知道班长是怎么开导石柱的。反正,石柱开始冷静下来,眼神不再茫然。虽然,再看不见他呲着小虎牙笑的模样,但训练和班里的工作恢复了常态。
(三)
年后,西南边境火药味渐浓了。陈静和石柱都没想到,快提干的班长,突然在团尖子班比武场上昏倒了,被送上卫生队。
紧接着,全团开始支边动员,连队每个战士都写了血书。
陈静也想去,想在战火中实现自已的文学梦。石柱,更想去。
15个参战名额,连队上报没他俩的名单。但是,指导员又去了一趟团部后,有了九班副……
15名党员和骨干离开连队是中午,送别的场景,很有些“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悲壮。上车前,他们列队庄严向连队敬礼!
随着连长那金属般的口令声,连队干部战士手臂刷地注目抬起。
石柱上车前,与陈静拥抱了一下,掏出一封信,小声说,想说的话,都写上了。你们放心吧!
副班长参战去了。
班长疑为血液病,转院也离开小岛。
陈静心里有些空空荡荡。团里电话通知,让他去政治处帮助工作。在去团部报到的路上,他又把石柱的信掏出来看了。
“哥、弟:当兵能遇见你们,是我的福气。
指导员谈话告诉,哥为了让我有一个机会,拖了一天的时间不肯转院。我流泪了,不知会不会影响哥的治疗。
哥那回在山坡上说的三句话,我会记一辈子:
男人,是女人的一座山,一棵大树。
真正的爱情,要经过时光证明。
幸福,靠自已去拼,去创造!
弟,你有文化,人善良。不忘我落难时你的关心。
下辈子,还想和你们在一个班当兵!
放心,上战埸我不会当孬种,不会给连队丢脸,不会给你们丢脸!
陈静每看一遍,心总是酸酸的。
几天后,连部通信员到团里来,给陈静捎来封信。是石柱寄来的。拆开,只有一页,写了几行。
“马上要打仗去,十分担心班长的病情。离连队那天,渔村送鱼的姑娘转告,秀女会等着我。那条给我擦汗的红絲巾,就挂在她家那颗桂花树上。如果,我战后还活着,你去看看,告诉我!”
这一页纸,在陈静手上沉甸甸的。
(四)
南疆的炮火,牵动岛上战友们的心。先传来一个好消息,石柱火线入党了!
因为军事技术过硬,石柱在边防连任命为突击班长。战斗开始后,随延伸的炮火,石柱带着突击班,率先冲上敌高地,但空无一人,他警觉跃进战壕,对面山头的双联高机暴雨般狂扫过来,身边的一名战友被击倒在地。他在壕沟低腰向右跑了几步,突然快速出枪,几百米的距离,那一枪之后,对方的高机一下子哑火了。
事后,他们悄悄摸上对面阵地,高机掩体内,有一滩血迹。
没多久,参战部队回撤。陈静悬着的心有些放下了。
没料到,班长患的白血病,已发病危通知书了!
更让他震惊的是,石柱在回撤中失踪了!
失踪?意味牺牲,或是被俘!
战场,到底发生了什么?
事后,才知道连队回撤时,要过一条北仑河。出国作战时,河水只没过膝盖。没料敌方在河的上游突然炸坝,河面顿时又宽又深。部队渡河没有任何器材,行动缓慢。敌人实施尾随攻击。石柱这个班被命令就地阻击,掩护连队渡河。连队渡河后,天黑了,对岸还有零星枪声……
两位老兵的生死,让陈静已经焦虑万分。又一重冲击波来了!早上刚到办公室。那处里的群工干事悄悄告诉他,当地渔村有个叫秀女的姑娘自杀了!传与一名参战老兵有点关系。
原来,那秀女姑娘一直担忧石柱的安危。却被家人逼着出嫁。有个老兵在供销社小铺听说,当埸愤愤不平的说,那边不知死活,这边还忙着嫁人!秀女本来就焦虑得很,听说心上人失踪,绝望之下,喝了农药。幸好,被抢救过来了。
在焦虑中等待,真的伤人。
终于,从边境传来消息。石柱在边境界桩附近树丛被发现,他浑身是血,背着一个叫小山东的兵,两人都只剩一絲游气。紧急送到医院抢救。那个小山东醒了,只是一条腿残了。而背他回来的石柱,身中数枪,流血过多,永远长眠在南彊陵园里。
大岛上的部队医院,也在这天传来恶耗,患白血病的班长走了……
陈静,泪如雨下。在那团机关的后背山上,他孤身一人坐在山顶,悲怆看着暮色苍茫的大海,残阳如血……
一年后,他考上了一所部队院校。离小岛之前,告别老连队,心里还有些纠结,要不要去渔村看看桂花树上的红絲巾?但终于释然,石柱心爱的人都为他死过一回了,况且,石柱战前遗书写了,让秀女替他活着,幸福的活着!
(五)
三十多年后,小岛桂花飘香的季节,陈静悄悄回来了。
虽然,早几年脱下军装。但多少回梦中还在出操、投弹。在连队背后的山坡上,班长和副班长的身旁,远眺正前方的海湾…。
老连队已是一片废墟。陈静拨开野草,从一条曲曲弯弯的小道,找到了那个阳光满坡的地方。远离城市的喧嚣,吹着清凉的海风。脑海闪过昔日的悲欢离合,一阵阵酸楚。
班长,副班长,你们在天堂好吗?真的好想你们!
陈静转业后走上从政的路,洁身自好,在官场上自然是另类。种瓜未必得瓜。虽然淡然,但偶尔也有些不平的惆怅。这种事,其实放下也并不容易。这种时候,尤其怀念军营时光和战友情意。
忽然,陈静想起石柱托咐给他的那件事。他下山沿着公路,向渔村方向走去。岛上年轻人都搬迁到大岛上了。村口,只有一个打着瞌睡的老年人,一条倦在他脚下的狗。
他记得秀女家在民兵连部的坡上,但不知往哪个方向走。这时,一阵阵桂花的飘香,让他知道了大致的方向了。向右拐弯,桂花香味更浓了,那连部残垣的坡上,一幢小楼居然有淡淡的青烟。
他快步走到小楼旁,停住脚步,瞬间如遭雷击!
那棵年久而茂盛的桂花树,一条粉红的絲巾在黄花中飘动……
多年不再流泪的他,顿时泪流满面。有些失态的心慌,也有些心酸的欣慰。他没有跟秀女见面,也许是,说什么都不妥当。慢慢转身,向坡下走了,到坡下又停着,回头看了一眼。
这条飘动的红絲巾,早已超越了男女情爱,有种令人眩目的圣洁。尤如雪山融化的溪水,把陈静心里的纠结、郁闷冲得干干净净。
沿着海湾走向码头,陈静有种天高云淡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