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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汉君|古代文化屑谈之三“余力学文”

时间:2020-10-18 19:05:26    来源:
颇具文名的扬雄说:“诗赋小道,壮夫不为”(引自孙过庭《书谱》。但此语却并非扬雄原句。可参见扬雄的《法言▪吾子》)。
 
作家格非说:“文学虽为失败者的事业,然物有独至,小道可观。”(《文学的邀约》)
 
“余力学文”
 
古代文化屑谈之三
 
古代有作家吗?
 
说有,谁的职称是作家呢?或者说,历史上,谁被称呼为作家呢?
 
说无,诸子、屈原、司马迁、三曹、韩柳、欧苏……他们不都是当之无愧的作家吗?今日那些作家,谁人勘与比肩呢?
 
可见,在古代,只有作家之文,并无作家之称。
 
这是因为,古代没有一个专门的行当叫“作家”,朝廷自然也就没有“作协”一类的机构。文事,皆为余力从之,就如孔子所说:“行有余力,则以学文。”
 
这里需要特别说明的是,孔子嘴里的这个“文”,与今天我们所说之“文”,并非同一个概念。那时的“文”,不是现代诗歌小说戏剧意义上的“文艺”,而是一种礼乐活动,一如学者李零先生所说:“‘文’是什么?是文化……不是公文档案,不是程文墨卷,更不是风花雪月、娱情写物的诗文。”(参见《丧家狗——我读论语》中华书局2006年8月版第58页)
 
我们知道,孔子历来注重礼乐,把行礼作乐看作是修身立德的一项重要内容。礼乐之于道德,在他看来,道德为“质”,是主,礼乐为“文”,是表。
 
文质彬彬,是为中和。所以,“文”者,只是躬行孝悌与奉行仁义之余事,万不可本末倒置,反将“余事”之“文”当作了主事,去倾力为之。
 
正因为孔子那个时代的文化人,皆以修德为本,以守道为要,故多“述而不作”,即便是付诸文字,也只当一件很随意的事,根本没有后来的那些所谓章法和讲究。譬如一部《论语》,仅是弟子们把师生间的对话记录了下来,长的犹如一篇短文,短的,仅为只言片语,而且章不标题,言不归类,麇集而成一册,根本就看不出有什么“作文之法”。《老子》五千言亦然。全文只分了德、道两大块(马王堆汉墓出土的帛书和敦煌藏经洞发现的《老子德道经》写本,都是德经在前,道经在后),文不分章,叙无前后,意随笔下,浑然天成。至有《庄子》问世,虽然文始有题,且能以意行文,但毕竟不合于今天的文章规则,就如扬之水先生所指:“随意出词,绝无结构”。但庄子就是庄子,他的文章只本于心,并不拘于法。“庄子本是天纵之才,有思想的逻辑,却全没有作文的成规,欹侧旁出,任意挥洒,落笔遂成绝唱。”(扬之水《先秦诗文史》111页)但就是这些不合文法的作品,却让人们一念再念两千多年。至孔子陨后一百余年,孟子、庄子亦殁几十年,文风才有了较大的变化。根据学者的研究,这个变化起自于荀子。自他起,写文章才开始“据题抒论”,而且有了一定程度上的构思和技巧。也正因此,章学诚才在《文史通义》的《诗教》篇中这样说:“至战国而文章之变尽,至战国而后世之文体备。”
 
文体日臻成熟,但吟诗作赋,依然归属“余事”,却并未有所改变。
 
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在当时,吟诗作赋只不过是一个人的私好,从大处看,它与王道霸业无涉,从小处说,与修身养性,也没有直接关联。须知,古时候那些士人,尤其是秦代之前的士大夫们,几乎没有不问国事,不解民情,吃饱了饭,别的事不干,只一味关起门来组词排句的,就如刘勰在《文心雕龙▪程器》里所说:“安有丈夫学文,而不达于政事者哉?彼扬、马之徒,有文无质,所以终乎下位也。”而实际上,刘勰这里所说的处于“下位”的那个扬雄和司马相如,也并非就不涉政事,更不是什么“白身”。扬雄四十岁以后始游京都,侍奉成帝从行作赋,任给事黄门郎二十余年。司马相如虽被班固讥为“言语侍从之臣”,但他也曾先后在朝廷里面担任过武骑常侍、中郎将等职,还奉命出使过巴蜀和西南夷,其政绩,也曾获得汉武帝首肯。至于后来文名鼎盛的那些人,情况也都大抵如此:唐代古文运动的倡导者韩愈,自登进士第,
 
几乎一生都在为官,从监察御史到中书舍人,从行军司马到吏部侍郎,而驱笔为文,则如其夫子自道:“余事作诗人”;那个写过“三吏三别”的杜甫,曾经先后担任过左拾遗、司功参军、节度参谋、检校工部员外郎,并非无官一身轻的旅行家或是民情考察者;而那位临赤壁有歌赋、面西湖则吟娥、一生著作等身、后来成为唐宋八大家之一的苏轼,更是一位朝廷大员(尽管他一生屡遭贬谪),士林多记他“大江东去”、“千里共婵娟”,而百姓感念的,则是他苏堤兴利、惠州颖州治水等一些德政;还有,那位堪称“词国第一”的辛弃疾,始终怀着强烈的北伐意念,起初追求的,则是以武立身,为此还写下了《美芹十论》、《九议》等军国策论,并亲陷战阵,领兵五十骑,于五万敌营中生擒叛贼,到南朝后,相继出任江西安抚使、福建安抚使等职,至于填词炼句,他只当作“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的陶写之具,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不过是“酒圣诗豪余事”……以上这几个例子,我们足可以看出,那时节,专名“作家”者,朝中并无此一职司。
 
而史籍中所称的著作郎、编修、编撰一类的职官,负责的,只是国史编修,与今日所谓专职作家完全不是一个概念。不过,在中国文学史上,李白倒是当过不到二年的“宫廷赞美诗人”,但实际上,他虽名为“翰林”,却只是个“翰林供奉”,其职责,不过是皇帝身边专门侍奉文学、绘画、占卜、医药等类事宜的备询,与起草诏书、斟酌文字的“翰林学士”,还差着一层。说起来,也许宋代那个号称“奉旨填词柳三变”,算得上是个“专职作家”,因为他一句“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致使丢了功名,终身只做得个“白衣卿相”。但这位秦楼楚馆里的“词作家”,却只是“民办”性质,在朝廷里未曾列编,根本不在“体制内”。但尽管如此,我们在他的简历中还是发现:他在“奉旨填词”之前,也曾是个有职有务的人——屯田员外郎是也。
 
正因古代“文乃余事”,司马光在他的《资治通鉴》一书中,便不为历史上那些以文名世的文人骚客们立传。他曾拿文学家与史学家作比较,说:“史者儒之一端,文者儒之余事。”很显然,在他的眼里,文章词赋,并非“政事”,文名再大,亦不干国,当然也就没必要去关注了。对于这件事,清初的顾炎武,和他的朋友李因笃,也曾有过一番讨论:
 
李因笃语予:“《通鉴》不载文人。如屈原之为人,太史公赞之,谓与日月争光,而不得书于《通鉴》。杜子美,若非‘出师未捷’一诗为王叔文所吟,则姓名恐怕亦不登于简牍矣。”予答之曰:“此书本以资治,何暇录及文人?昔唐丁居晦为翰林学士,文宗于麟德殿召对,因面授御史中丞。翼日制下,帝谓宰臣曰:‘居晦作得此官。朕曾以时彦谓杜甫、李白辈为四绝,问居晦。居晦曰:此非君上要知之事。尝以此记得居晦,今所以擢为中丞。’如君之言,其识见殆出文宗下矣。”(见顾炎武《日知录》)
 
这段引文翻成白话,大意就是:
 
李因笃跟我说:“《资治通鉴》一书没有记载文人。屈原的为人,司马迁说他可与日月争光,但《资治通鉴》却未载入。杜甫要不是因为‘出师未捷’那首诗,被重臣王叔文读到,恐怕现在连个姓名都留不下了。”我回答说:“《资治通鉴》一书是讲为政的,哪能谈及文人呢?唐朝的时候,翰林学士丁居晦,曾在麟德殿受到过文宗皇帝的召对,当时就说要授予他御史中丞。到第二天公布委任诏书的时候,皇帝对大臣们说:‘丁居晦很适任这个职位。朕曾经问他时下文士杜甫、李白等辈四绝一事,他说:这不是君主要关注的事。这让我对丁居晦印象很深,所以现在提拔他做了中丞。’而你现在的说法,见识,也只能在文宗之下了!”——这里不能不赞上一句:他们朋友间的这种讨论,的确又真诚,又坦率,令人心生敬意!
 
由此可知,从丁居晦认为诗文“非君上要知之事”,到司马光说“文者,儒之余事”,可谓一脉相承。
 
其实,古时候没有任何官衔的“纯文人”,其社会地位是很低的。尤其是马背上的民族统治中原以后,儒者就更不值钱了。据宋元时期诗人郑所南记载,元代,各种人的社会地位排序,一共被分为十等: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医、六工、七猎、八民、九儒、十丐。儒者,居第九,仅列乞丐之前。所以,“文革”时一度呼知识分子为“臭老九”,想想,也算是言而有据的。
 
但世间之事,往往就是这样:人不重我,我偏自重!于是乎,曾经是“文学青年”的曹丕就发声道:“文章乃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要人们不可小瞧。的确,魏晋以来,士人开始有了“文学自觉”,于是便以玄谈、注书、吟诗、作赋为能事。常日里,抓住一切时机,恣意表现自我,处处显得特立独行,尤其热衷于那顶“名士”的帽子。图名,归根结底是为获利。这些人争先恐后当“名士”,所求的,无非就是能够进入仕途。为此,有人还特意邀请社会名流,来给自己品藻,然后拿出去四处宣扬,为日后官家辟用造势。但到了隋唐,朝廷却改了路子,不再荐举取士,而采用开科取士了。于是乎,诗文作得好坏,便与一个人的前程直接挂起钩来。这时,“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呼声渐起,宋真宗甚至以皇帝之尊,还编了一首只能算作顺口溜的“诗”,劝人读书出仕,并拿“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当作诱饵。于是乎,由读书而仕进,而出人头地,而显达,自然也就成了文人光宗耀祖的“正途”,成了通向荣华富贵的“金光大道”。
 
但在古代,官话只可反着听。皇帝老儿亲自出面倡导“学文”,并且“诱以官禄德”,却恰好说明,那个时候,老百姓大多是不读书的。老百姓不读书,一是因为学校太少,二来,寻常人家也实在上不起学,即便只要“一束修”,但晒成十条肉干来作学费,也并非家家户户都能办得到。这样一来,文盲便占了社会的绝对多数,乡间十里八村,一二识文断字者,自然就如白鹤立于鸡群了。于是便产生一个问题:那些“有文化”的人,他们若不能为国所用,往往便私下里谤议朝政,编排故事,成了民众行为和思潮的“领头羊”。所以,这些山林野泽里的“遗贤”,往往让朝廷直觉芒刺在背。
 
在古代,不仅有“受业难”的问题,即便是满腹经纶,写出书来,要行世也非常困难。那时,学问的传播,所靠的,多半都是“传习”,也就是传抄和记诵。《书林清话》上就说,“古书无刻本,故一切出于手钞,或节其要以便流观。”中国的雕版印刷,是隋唐时候才兴起来的。但在当时,一册书要刻版发行,费用昂贵,绝不是一般文人所能够负担得起的。就算财力足够,出书,还有个是否关碍朝政、主流社会是否容许的问题。说来也怪,历史上那些有点文采的帝王,偏偏都是最能残害文人的班头,所以,有清一朝,文化禁锢反以嗜好舞文弄墨、到处赋诗题匾的乾隆为最甚。康、雍、乾三朝的文字狱,在中国历史上,并不亚于“焚书坑儒”的秦始皇。甚至清代“朴学”大行其道,文士们一窝蜂的都跑去注经、考据、钻研古字古义,是否也与此有关,实在耐人寻味。
 
文字狱一兴,风行草偃,人们无不把“沉默是金”奉为圭臬。龚自珍有诗曰:“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都为稻粱谋”,他所讥刺的,正是那些骨骼缺钙的无节文人,怕文字狱而逃席,为混饭而写“学术书”。但让龚先生始料未及的,是他身后百余年,今天的某些文人,反拿他的“稻粱谋”,作了“为钱而作”的遮羞布。于是乎,写曲儿的、作文儿的、画画儿的,即这世间所谓“文艺之事”,俨然成了一个“致富项目”,成了一桩买卖。岂不知,文字一旦和商号挂上钩,便失去了它的独立性,染上了铜臭,其味道自不必言。这些人或许不知,这两句诗的后面,龚先生还有更为愤慨的怒问:“田横五百人安在,难道归来尽列侯?”
 
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曾有“一本书主义”,说只要写出一本书来,便可名利双收,终身受用。这桩买卖虽说一本万利,但要出版发行却绝非易事!于是乎,来自湘水边城的沈从文,便改了行,专意研究古代服饰;茅盾也抛开林家铺子,放下笔来,做了文化部长、作协主席;而那个舟行“荷花淀”的孙犁,也道“十年荒于疾病,十年废于遭逢”,心田干涸,再无菡萏露角举叶,其本人,亦默默的终老于编辑任上……但必须看到,老派作家搁了笔,并非就后无来者,一些抓住了“时代脉搏”的文人,很快被封为了“重塑民族灵魂的工程师”。于是乎,“文艺之事”便再也不是什么个人的一己私事了。如此一来,曹丕当年“文章乃经国之大业”的立论,陡然一转,又回来了!哪怕只言片语,都可能成为一言丧邦、一言兴邦的“阶级斗争新动向”了——此时,怎敢轻言文乃“余事”哉?
 
直到后来国门打开,我们却惊讶地发现:“番邦”不知何时学了我们这个“古已有之”的制度,早就不去供养作家了!作家在他们那里,既非“事业编”,更不属于公务员——他们居然“回”到了我们一两千年之前的“文乃余事”上,此为进耶?退耶?在他们这种体制下,若是再指望一本小说、一篇报告文学、一首诗、一出戏,顷刻间便让全国上下为之轰动,已然万万不能了。此时,也只有在此时,我们若再回过头去看看孔老夫子那句“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倒还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了!
 
作者简介:李汉君
 
李汉君,自幼喜书,但读得多,写得少。及长,不过数年知青,数年医生,数年编辑,随波而逐流,漂忽兮不定。转任文吏,缝裁嫁衣,方坐得几年小吉普,转眼又成田舍翁。于是复又埋首书堆,重操楮墨;煮字炼词心缱绻,纸上谈兵意沛然,无他,性本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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