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 亲
文/苏逸圻
(引)
阿嫲走的时候,枯瘦的手掌还保持着僵硬的姿势,凉飕飕的月光从百叶窗里跌落,滑过指缝死气沉沉地躺在她手心那块冰冷的月饼上。
摆在过道圆桌上的祭月蜡烛摇摇晃晃,忽的灭了。冷,很冷。
“唉,妈。”大伯母冷不丁的哀叹并没有让歪了头的奶奶重新缓过气过来。
我感到胃里一阵翻滚的恶心,东西没吐出来,眼泪倒是一股股朝外涌。
半倚在橱柜上小憩的母亲在睡意席卷时猛的惊醒,一行清泪从她爬满血丝的眼眶里淌下,漫过长时间未舔舐而干燥起皮的双唇,无声无息。
我的胸口疼得发慌,整颗心脏磕在了水泥路上,一辆接一辆的铁皮盒子呼啸着碾压而过。
阿嫲走的时候,身边有两个女人。她的小媳妇和大媳妇。
我发了疯冲上去想看一眼阿嫲时,被大伯母怒目圆睁地推倒在门外。所以算不上我的份。
那一刻我想把新补好的牙齿扎到大伯母手臂上,咬进血管和骨髓里,但被母亲制止了。
“她永远是你的大伯母,长幼有序。”
我躲在祭月的圆桌下失声痛哭,左右邻居的小孩探出头看我,像看一个疯子。冷,很冷。
(一)
阿嫲的老伴很爱她,可惜走得早。
阿嫲一辈子都守着她的双层小阁楼,这是抗战年头里她与他相知相爱的浪漫回忆。
巷子里头的小毛孩长大娶媳妇,生了小小毛孩,渡头村口的桑葚树结了果被挑走一筐又一筐。阿嫲只希望她的儿女能少受些苦,留在自己的膝边开花结果便足矣。可是妈妈出现了,她带走了她疼爱的小儿子,去到远离渡头村的遥远城市里摸爬滚打。
阿嫲耳背了大半辈子,是早些年被枪弹擦过烙下的病根。妈妈请了县城里最好的医生为阿嫲配药,更花了两个月工资买来一个助听器,阿嫲通通婉拒了。“淑芬你不用浪费这些钱了,你们不留在村里,我也不会去城里住的,外边多好都不如自己家。”
“妈,阿嫲是不是不喜欢你,因为我们没有陪她一块住在渡头村,她希望爸爸能留在她身边对吗”,母亲从未正面回答我的问题,“汝汝,城里的老师要懂得更多,你要好好珍惜好好学。”母亲的手怜爱地蹭了蹭我年轻的脸颊。那双手是略微浮肿的,手背的青筋有些明显,像是老树干上盘绕的结疤,粗糙狰狞,小指尾端在做工时不慎被机器割去了一块,后长出的凸起的泛红肉块,宛如一滴血泪。
母亲偷偷打了三份工,我的每一份新练习卷上都印着她日夜操劳的剪影。
我从来都不清楚她背负着多大的压力又或者受了多少指责。
后来念书时,一位言论大胆的历史老师告诉我们,潮汕地区自古为南蛮之地,男耕女织,男尊女卑,女孩天生下来带着卑微之名的枷锁。若能选择,为男最佳,若不能,则致学求变。
(二)
堂哥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子。他很爱阿嫲。
小时候他陪阿嫲看电视剧,阿嫲坐在旁边给他织毛衣。长大了他给阿嫲买营养品,阿嫲大冬天为他找药草熬鱼汤。阿嫲和他一起时最开心,她掉光了牙齿的嘴巴笑得很用力,仿佛愿意耗掉一切去换这样的光阴。
大伯母为人吝啬而自私,年夜饭桌上一碗肉汤能夹到两块肉绝对不会只夹一块。她做事情不够磊落,背后也经常被人指点。
但是她不在意,因为她要把那块肉留给儿子。
大伯母拿走了妈妈塞给阿嫲的生活费,骗走了阿嫲钩通花换来的钱。她把一小叠一小叠的红钞悉数塞给堂哥。
“你不用对她那么好,她那个病是癌症治不好的,不知道要花掉多少钱,这种“好事”留给小叔一家就行。”
“她这么多年钩通花没挣多少,但是你小婶小叔给她很多钱,你爸是长子,你又是独子,以后她死了财产都会是你的。”
“我知道她对你好,难道你有能耐拿钱养她吗,她一个聋子不识字只会添麻烦,何况你还年轻要结婚生子路还长。”
“我这里有一些钱,你不要管我怎么来的,拿去花,男儿花钱不能畏畏缩缩”
“妈做这些都是为你好啊……”
……
潮汕地区封建理念根深蒂固,长兄如父,爷爷走后大伯一家是所谓的核心话语掌权人。
大伯母和堂哥讲话的时候我和奶奶就坐在隔壁房间,我像一头被惹毛了的狮子恨不得冲出去将大伯母撕个血肉模糊。阿嫲却依旧很安静地坐着,眼眶里一潭望不透的死水微澜的墨黑色。
我转头一愣顿悟,心揪得紧巴巴的,阿嫲她是听不见的啊。
阿嫲依旧愿意待在大伯母家,用皱巴巴的老手刷碗筷,佝偻着腰慢慢挪动着拖地。她好像还在拼命守着什么,用她即将耗尽燃料的躯体,伴着最后几口气,歇斯底里地悄无声息地。
(三)
阿嫲和大伯一家人挤在渡头村的小平房里。打记事起大伯一家市侩精明却负债累累。他们把生活的不如意熬成一大锅苦汤,阿嫲就端着碗一口一口默默地喝着。
阿嫲不挑食,称得上喜爱的东西也甚少。母亲告诉我阿嫲爱吃豆沙月饼。
中秋祭月是当地的节日习俗,家家户户的圆桌都摆上了月饼和莲花烛。大伯母的月饼是堂哥打工时的老板送的,人手一盒的廉价月饼,一盒四小块。
堂哥堂姐,大伯父大伯母,四人。
阿嫲说她不爱吃月饼。阿嫲待在渡头村的中秋节里,只有赏月的份。
阿嫲吃上第一块豆沙月饼,是妈妈托熟人在厂里订做的。精细的玫瑰雕纹和香嫩的豆沙里陷,显得华贵雍容的金黄丝绸包装壳,那是我从未见过的月饼礼盒。
“妈,您尽管拿去吃,不够了我再拿过来,这种也不贵。”母亲打开礼盒时,我的眼睛像被钉子钉住了,再也移不开视线。
阿嫲只拿了一块豆沙和一块牛肉月饼,我知道牛肉是她留给堂哥的。
“淑芬啊,明年不用带月饼给我了,你大哥大姐有买给我吃。”
我依旧不清楚为何阿嫲总是拒绝父母亲的的好意,却愿意待在大伯母家委屈受苦。
而母亲也没有因此而断了送月饼,诱人的豆沙月饼每年都会准时出现。
(四)
大伯母的脾气越来越差了,她嫌大伯父挣不到钱,经常吵着离婚和分家。
大伯父自杀未遂的清晨里,阳光明媚。
那是我第一次得知大伯父有严重的抑郁症,阿嫲常年雾气氤氲的眼里那刻狂风呼啸,我终于看清了,是深埋心脏的一下下牵动的疼痛与不安。
“我求求你可怜一下我儿,不要刺激他了,你要多少钱我去给你凑。我不去淑芬那里,我一直都留在这帮你到我闭眼为止,求求你了……”
我们一家赶到渡头村时,正撞上阿嫲半跪着的一幕,颤动灵魂的哀嚎震碎我所有理智,我举起装满东西的挎包朝大伯母砸去,被妈妈拦下了。
“大嫂啊,汝汝她哥创业要多少钱我们借他,你别埋怨大哥和妈了”,母亲的手稳住了大伯母抽动的肩膀。大伯母刚染好的一头青丝被她自己抓扯得狼狈不堪,薄薄的单衣笼罩下的身体不停地颤抖,她低低地啜泣,望向堂哥。我第一次见到那样的大伯母,无助又卑微。
后来的故事很混乱,我也记不清了,我只记得所有人都哭了。
悲恸的,荒谬的,暗无天日的。
为自己,为儿子,为儿媳。为今天,为明日,为将来。
大伯父没有死,阿嫲死去一次了。
(五)
十八岁的我,揣着沉甸甸的书,挥别了被海风吹得湿漉漉的大潮汕,遥遥千里,背城而去。
如巴尔扎克所言,人生最美好的主旨和人类最幸福的结果,莫过于学习。
身体和心灵都走在路上时,疑惑和苦恼皆会渐渐殆尽。
我遇过无数的母亲,江南温婉的女子,东北直爽的大娘,川蜀泼辣的孃孃。
有爱子如命的,亦有将其漠然置之的。
我不再像从前那般憎恨大伯母了,正如母亲所言的,大伯母为了堂哥,阿嫲为了大伯父,爱是自私的,人生漫漫谁不是互相亏欠呢。
我更爱我的母亲了,她执意令我求学到底的殷切目光,她对家人亲戚宽恕理解的言语。
“妈,你怎么知道阿嫲喜欢豆沙月饼”
“那你又怎么知道妈妈喜欢蛋黄流沙月饼,为人子女都一样。”
“大伯母讨厌阿嫲,欺负阿嫲耳背听不见。”
“你阿嫲她耳聋,心不聋,很多事等你长大自然就懂了。”
“大伯母想着要在阿嫲走后吞了她的财产”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妈妈只要你爱你所爱,信你所信,就足够了。”
“为什么姐姐们都出去打工了,只有你让我一直念书。”
“妈妈希望你能因为满腹经纶而抬头挺胸,走出去,以后做一个自信的女子,知性的母亲。”
……
许多事情随着时间的打磨都日渐模糊,只有母亲那些话我记得尤为清晰。
母亲依旧每年都给阿嫲送月饼,阿嫲得癌症第三年里,她说,“淑芬,我这辈子最感激的最对不住的都是你,我没什么能留给你的。手心手背都是肉,我的小儿只能拜托你了。”
(尾声)
今年中秋的月亮比往年更亮更圆。
听到母亲忧心忡忡的语气时,我拼命赶上最后一趟飞机回到家。
而阿嫲还是走了,她沉甸甸心事都随着体温的降低而消散飘零。
癌症的扩散让她失去了意识和知觉。她被岁月烙下印记的皮肤在最后年头被癌细胞一寸寸侵蚀,腐烂。
阿嫲什么都没有留下,唯一的嫁过来聘礼,一个金戒指留给了堂哥。
阿嫲的一生值得感怀,她是个好母亲,也是个好婆婆。
唯一的缺憾她最宠爱的孙子却没能见上最后一面。大伯母嫌中秋的车费太贵,让他不必特意赶回家,等节后回来参加头七便是了。
我一口一口用力地呼吸,平复情绪,摆正了祭月的圆桌。
我站在门外,看着门内。
大伯母搜着阿嫲生前的各个衣袋,翻箱倒柜着,想再努力吸一口血喂给儿子。
我想起了母亲的说法,你有你的生存方式,我有我坚守的活法。所谓书读五车,枕典席文,择善者从之的道理定是懂得的。
天下母亲皆不易,予理解便足矣。
没有人知道阿嫲何时将一块月饼放在手中的,做法事引魂的人说这月饼是留给谁的,就由谁在火化前含着酸土吃掉,以还死者之愿。
我们都以为那是留给堂哥的牛肉饼,掐开一角却是金灿灿的蛋黄流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