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小声说话
我家与台湾,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具体说,是台北市。
1948年年底,我爷爷跟着当国民党兵的叔叔从大陆撤到台北,那时候,我父亲作为一名解放军战士,正随三野部队在淮海战场上与国民党军厮杀。从此,我奶奶和我爷爷再没见过面,我父亲和我叔叔再没见过面。我们兄弟姊妹和台北那边的兄弟姊妹,也从未见过面。
上世纪90年代初,叔叔和婶婶来大陆探亲,我奶奶和我父亲已不在人世。叔叔告知我们,爷爷也早在1968年去世了。叔叔和婶婶在大陆呆了一周,这期间,我们陪着两位前辈回了老家,见了老家的亲朋好友,了却了叔叔几十年的思乡之情。那时候,青岛还没有直飞台北的航班,叔叔和婶婶要先飞香港,再转机回台北。叔叔走后,很短一段时间还有书信往来,不久,我们和台北就再也没有了联系,直到2019年春节之后。
我退休后,一直想去台北给爷爷扫幕,却总也倒不出空闲时间。今年春天,终于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一定要去台北一趟,说起来我和台北叔叔家的子女,也都是年过花甲的人了,人生无常,如果再不见面,谁知道谁哪一天就会离开人世?上一辈人的悲剧是时代造成的,属于不可抗因素,我们这一辈人已经不存在这样的障碍了,现如今,各旅行社赴台湾旅游的项目铺天盖地,不跟团的个人自由行也不难,办一张台湾通行证,再申请一张台湾方面的准入证即可。
我找出叔叔当年留下的名片,寻思着27年过去了,也不知名片上叔叔家的电话号码换了没有?在大陆,手机普及后绝大多数人都撤了家中的座机,台湾是不是也这样?试试看吧,一天晚上,便把电话打了过去。居然有人接了,是堂妹!谢天谢地,隔断了27年的亲情,终于连接上了!
说办就办,我用一周时间,办好了所有手续,也预订了机票,只等那一天和妻子登上飞机,从高空中飞越台湾海峡,然后降落桃园机场,与从未见过面的堂妹见面了。
我没到过台湾,但听说了不少。抛开政治层面,许多人去过台湾的人,都对台湾社会的文明程度有溢美之词。我比较自信,多年的读书写作生活,就个人素质而言,多多少少总会有些修养吧?没想到,出了桃园机场,见了堂妹,相互问候寒暄时,堂妹四下看看,笑着伸出食指竖在唇中央,示意我小声点儿。我顿时尴尬了,感觉就像去别人家做客,穿着鞋浑然不知地就往里走,被主人拦下,要求换上拖鞋。之后,在台北住了五天,朝夕和堂妹相处,堂妹三番五次提醒我小声说话。有时一天能提醒好几次。
在大陆,高分贝说话似乎成了绝大部分人的生活习惯。我在家里就习惯大嗓门说话,亲朋好友聚会,更是高谈阔论抑扬顿挫。在我们的价值观中,大声说话代表豪爽、代表胸有成竹、代表开朗豁达。单位开会,领导坐在主席台上,讲话的声音如若飞蚊振翅,那会被下属瞧不起的。声如雷鸣,才表现出领导者的魄力和气势。当然,我也很注意,从不像有些人一样,在公交车上或其他公共场所擎着个手机大声喧哗,什么张家长李家短统统说出,每逢碰到这种现象,我都无比厌烦。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赴台前我思前想后,怎样给爷爷扫幕,扫幕时都应该说些什么,见了堂弟堂妹应该怎样表现等等,几乎什么都考虑到了,就是没有想到当我下了飞机,踏上台湾土地的第一步,大嗓门说话竟然吓着堂妹了。
我们住的酒店,位于台北市中心地带的忠孝东路,酒店外就是车水马龙的主干道。酒店在七楼,服务台前面是一个不算大的厅,厅里摆着几张桌子,是供住宿客人早餐用的。每天早晨七点,我和妻子都会在厅里吃早饭。我发现,无论吃饭的人多还是人少,几乎听不到说话的声音。不是那些人不说话,而是他们说话的声音小,就是从他们身边经过,也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一张桌子如果就坐了两个人,两个人面对面交谈,仅限于双方都能听清的程度即可,绝不再高调。
我和妻子住在713房间。房间里有窗,但是死窗,不能开。早晨,为了空气流通,我都会打开房间的门,散发屋里的浊气。有一次,堂妹来了,她见房门开着,似乎有些小小的惊慌,进屋后赶紧关上门,然后提醒我:别这样,其他客人还在睡觉呢。我说我只是打开房门透透气,并没有说话呀?堂妹说,你在屋里活动,总会有声音的。我苦笑一下,只好服从堂妹。
在台北,堂妹领我们外出,无论乘公交车还是地铁(台湾称“捷运”),没听着有人说话,人人都紧闭着嘴巴。在商场饭馆,服务员迎接客人,说话也是小声小气,显得很温柔。我想起赴台前,一位早先来过台湾的朋友对我说:你去了就知道了,台湾女人说话起话来,那真是让人听着舒服,再听听咱这边的女人说话,嘁……他狠狠地骂了句粗话。来到台北后,我感受颇深,不说别人,我堂妹说话就是那样,小声小气,温软动听。
去台北的第二天,我就学着小声说话了。一开始不习惯,说着说着就抬高了声调,一抬高声调,堂妹就在唇上竖起中指。第三天,我说话的声音基本就降了八度,第四天,我们乘地铁外出,手机响了。我有些惊慌,四下看看,一车厢的人就没有低头看手机的,更没有拨打或接听手机的。再看手机,是个陌生号码,就按了键没接。不一会儿,手机又响了,还是那个号码。心想这人可能有急事找我,不接万一耽误事呢?便接听了,轻轻地“喂”了一声。果不其然,对方是大陆某杂志社的编辑,我刚刚在那里发表了一部中篇小说。对方要我的身份证号,准备邮寄稿酬。我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报出我身份证的号码,对方具然没听清,我又放缓语速,一个数一个数报了一遍,对方问:你在开会?我说我在台湾。对方说不打扰了,然后重复一遍我身份证的号码,我说对,谢谢。
每天清晨,我起床后,都会走出酒店,在附近遛一圈儿。大街小巷,走来走去的人,没有人大声喧哗,各个小吃店和便利店都开门了,店里的买东西和卖东西的人,也很安静。惟一震动我耳朵的,就是马路上急驰的摩托车(台北的摩托车真是多啊)。台北的大小汽车从不鸣笛,堂妹告诉我,汽车鸣笛,是违反交通法的,要罚款。
离开台北那天,我基本不会大声说话了。在桃园机场,与堂妹告别,堂妹抱着我妻子流下了眼泪。我心潮起伏,感慨万千,但还是控制住了,小声对堂妹说:好好保重身体,有时间一定来青岛做客。
2难言的厕所
堂妹对我说,自从叔叔探亲回台北,这二十七年来,她不是没动过去大陆的念头,只因一件事情让她望而怯步,那就是怕大陆没有厕所。堂妹说的是台湾普通话,表达起来不是那么准确。其实她说的“没有厕所”,指的不是没有,而是怕家庭里没有卫生间,公共厕所又肮脏不堪。
厕所是我心中的痛,而且这种痛一直折磨了我二十七年,每每想起叔叔婶婶婶上世纪90年代初来大陆的情景,心中就痛。
1992年,叔叔和婶婶来大陆探亲,是先到济南的,因为我的老家是鲁西农村的一个古镇,那里离着济南近。那时候,我青岛的住家是一栋二层的筒子楼,我家住在楼底。楼底门挨着门共十一户,十一户用一个厕所,一个自来水龙头。老家更差,一个镇上百户人家共用有限的几个公厕。我们考虑到这个情况,于是便把叔叔婶婶安排在县里住宾馆,宁肯让两位老人每天受舟车劳顿,也不住在镇上的亲戚家里。
和叔叔婶婶前后脚从台湾高雄回来的一位老乡薛伯伯就不一样了,他和妻子就住在镇上的亲戚家里,每天上厕所,成了压在老两口心头最沉重的负担。薛伯母皱着眉头对我说,每次上厕所,她都带着一把雨伞,进了公厕,一蹲下就撑开伞,遮挡住自己。就是这样,心理上也有障碍,紧张、害怕、羞涩、恶心……极不舒服,严重影响了排泄。薛伯伯表情痛苦地对我叔叔说,内急,就是进了公厕,在众目睽睽之下,也排泄不出来。
听到这些话,我羞愧不已,不是为我自己,而是为大陆平民百姓当时的入厕条件感到羞愧。我想到了我家,十一户共用一个厕所,而且每人上完厕所后,都没有用水冲刷的习惯。叔叔婶婶两天后就要离开老家去我家,届时,叔叔婶婶想上厕所可怎么办?我家那个厕所,好在是“单间”,不是老家那种敞开式的,关上厕所门,谁都看不见。我甚至都想好了,到我家后,我哪儿也不去,就守在叔叔婶婶身边,一旦他们要去厕所,我就事先服务,去水龙头接一桶一桶水,把厕所冲刷得干干净净……
两天后叔叔婶婶来到青岛,我们把两位老人安排在一家宾馆住下。按理说,叔叔婶婶到了我家,我们应该在家里做顿饭,招待两位来自台湾的亲人。但是没有,我们把饭一律安排在饭馆酒店,目的就是要解决如厕问题。饭馆酒店里的厕所,总比筒子楼的厕所条件要好许多。我观察到一个现象,婶婶自从来到大陆,只要走出宾馆,就一口水也不喝,我从未见过她去厕所。
我想起一件往事,在我上小学的时候,有时候放暑假,母亲会让我和弟弟乘火车去农村的一个舅舅家住段日子。那时候的农村,家家户户没有厕所,排泄需去猪圈。猪圈里泥泞肮脏,光泥泞肮脏还不要紧,可怕的是有一头猪哼哧哼哧直往排泄者身边凑,还得手持木棍撵赶,想想就恐怖。我当时宁肯钻进村外玉米地里解决,也不去舅舅家的猪圈。我想,叔叔和婶婶看待大陆的厕所,和我当年看待农村的猪圈,印象恐怕是一样的。
二十九年前,叔叔婶婶回到台北后,一定是向他们的儿女描述了大陆的情景,所以,堂妹才会对我说她怕大陆的厕所。我在赴台北前就想到了这些,便用手机拍照了我家的格局,说明哪是卧室,哪是客厅,哪是厨房,哪是卫生间。我还特地拍照了卫生间里面——洗脸池、抽水马桶、洗衣机、淋浴喷头等等,发给堂妹,让她看看现在的大陆今非昔比了。不仅如此,我还让姐姐弟弟和妹妹,都把家里整洁宽敞功能齐全的居住格局拍照下来,统统发给我,我再一一发给堂妹,彻底打消她对大陆厕所的顾虑。
由于对厕所问题耿耿于怀,我到了台北后,几次和堂妹谈起这个话题。我堂妹今年六十岁了,她说从她记事起,家里就有厕所。我问那时候叔叔家的厕所没有抽水马桶吧?堂妹说没有,是蹲坑,但厕所里有淋浴头,都是在家里洗澡的。我似信非信,要知道,堂妹小时候,也就是上世纪六十年代,那时候台湾百姓的居家就有独立卫生间,着实让我吃了一惊。顺便说说,堂妹听不懂公共浴池是个什么场所,我解释后,她告诉我,台湾就没有公共浴池,都是在家里洗澡的。
我在台北住的酒店楼后,是几条小街道,马路两旁,都是老房子,外表看起来有些破旧。其中,有一栋建筑,很像大陆的筒子楼。我举起手机拍照,堂妹似乎看出我的想法,说,台北老城区的房子都有四五十年的历史了,也都属于个人的,政府无权拆迁改造。又说,别看这些楼房外表陈旧,里面的家家户户都有独立卫生间。我指着那栋像筒子楼的建筑问,那里面的住户家里也有独立卫生间?堂妹说有。
台北101大厦旁边有个四四南村,是台北若干个“眷村”中最早的,所谓“眷村”,是指1948或1949年从大陆撤退到台湾的国民党军、政、工人员的聚集居住地。四四南村是1948年底自青岛迁来台北的“陆军联勤兵工厂”员工及家属自建的居所,“四四”是当年的番号。堂妹领我去看了,现在已经是一个眷村博物馆了,仅存的几排老房子,就像大陆的棚户区。看展览文字介绍,由于当时人多房少,兵工厂的人员,每户仅占有不到四平方米的居住空间。这么小的空间根本无法居住,所以不久,“眷村人”又都在居屋上加盖了二层、三层。我猜想,当年的眷村,每家每户这么小的地方,应该没有厕所了吧?可我又错了。堂妹有个与她同龄的闺蜜,是在眷村长大的。堂妹立即给闺蜜发微信询问。闺蜜回复说,开什么玩笑,怎么会没有厕所呢?家家户户都自建了独立厕所。
我一时无语了,默默在心里琢磨这件事。有历史学家认为,人类文明并不是从发明文字开始的,而是从使用厕所开始的。我国最早的的厕所,是从五千年前半坡村开始的,当时很简陋,也就是在房舍外挖个土坑,上面用茅草覆盖。所以,厕所也叫茅坑,如果在茅坑四周垒上墙,顶上再覆盖一层茅草,就叫茅房了。秦汉时期,农耕有了发展,为了积粪肥,实行了“猪厕合一”。也就是说,人若入厕,就到猪圈里去。西方的厕所初建于公元前三千多年的两河流域美索不达亚米平原,当然也很简陋,在地面上打个孔洞,孔洞下放一个可移动的罐子。罐子满了,提出来处理掉。
随着人类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的的不断提高,厕所也理应跟着不断创新发展。厕所入户,是人类文明发展的一个显著标志,排泄毕竟是一个人最重要的隐私,不可示众,更不可多人凑堆儿进行。怪不得有学者断言,判断一个国家和地区是不是达到了高度文明,不要看它的吃住行,就看它的厕所,高下立判。
好在大陆这些年高速发展,人民生活质量有了飞越式的变化。我相信,我的这次台北之行,让堂妹对大陆有了比较全面的了解。不久的将来,她会来青岛和我们这些兄弟姊妹相聚的,我期待着。
3生活与细节
台北的日常生活,像淅淅漓漓的小雨,不惊天动地,却滋润万物。其实评价一个社会的文明程度,不用进家入户,也不必搞什么“问卷调查”,只要走在街头,观察一下人们的行为,就能得出答案。
到台北的第二天早晨,堂妹来酒店,对我和妻子说,酒店是管早餐的,如果大哥大嫂吃不惯,也可到外面吃。我来到酒店前厅,看了看早餐内容,无非是煮鸡蛋、方型面包片、火腿肠、咖啡、大米粥、水果等,吊不起我的胃口,于是决定跟着堂妹去外面吃。
还没来台北前,堂妹曾在微信中晒出一张她早餐的图片,是一个糯米饭团、一杯花生浆。堂妹介绍说,这个饭团里包有油条、肉松、蔬菜什么的。连吃带喝,一共是八十元新台币。妻子对糯米饭团起了兴趣,说到了台北,一定尝尝。
出了门,转到酒店后面的小街,果然看到有一老太太推着早餐车在卖糯米饭团。我走过去,掏出一张千元新台币递上。堂妹悄悄把我拉向一边,让我把钱收起来。我以为她是不想让我花钱,不料,堂妹小声对我说:不要为难做小生意的人。我说,我怎么为难人了?堂妹指指我手里的钱,说,一个饭团一杯饮品没几个钱,又是早晨刚出摊,人家收你一千块,得把身上的零钱全找给你,下一个客人如果也拿了大票子,没钱找怎么办?
我愣在原地没动,堂妹上前付了账,买了饭团和饮品。
在大陆,许多人为了破开百元大钞,都会去买一些并不需要的东西,比如一盒烟、一个面包、一罐饮料等等,目的就是为了换些零钱,从没有人想过这样做是不是为难了卖主。当然有的卖主也对前来换钱的人“针锋相对”,我曾在某一个早晨,在我家楼下的油条摊碰到过。一个人拿着张百元票子,要买一根油条。一根油条一元五角,卖主要找给他九十八元五角。卖主斜了这人一眼,没接钱,问:你是来破钱的吧?买主尴尬地笑了笑,转身走了。卖主骂了一句:有病!
当然,我买饭团不是为了破钱,确实是想让妻子尝鲜。我在大陆换了一万三千元的新台币,十三张千元大钞带到台北,这是第一次消费。可这第一次消费又花的不是地方,我不该去买一个不值几个钱的饭团。堂妹买好饭团,又问我想吃什么?在大陆,早就听说台湾的牛肉面绝佳,我不假思索,立马说想吃碗牛肉面。堂妹领着我们朝一家牛肉面馆走去。我看到面馆旁边有一家便利店,便进去,掏出一千元的票子,买了一瓶金门高粱酒。这下合适了,一瓶金门高粱酒四百多新台币,一千元差不多花了一半儿。吃了一碗牛肉面,我付给面馆老板的就是零钱了,双方都很便利。
走在台北的街头,自然也能见到有人牵着宠物狗,只不过没有大陆那么多,只是偶尔能看见一例。我发现,每一个狗主人,手里都拿着一瓶矿泉水。瓶子有大有小。起初我以为,台北天热,主人是带水出门自己喝。再观察,不对了,原来瓶子里的水,是给狗准备的。狗撒了尿,狗主人就会打开瓶盖,倒一点水冲尿渍。我还看到一位狗的主人,手里拿着一个较大的塑料瓶,瓶盖上钻了许多洞眼,像淋浴头,狗尿了,他就捏手中的瓶子,水就会喷出。当然,一点水是冲不干净狗尿的,与其说是冲,不如说是稀释。我猜想,稀释过的狗尿,可能不会有那么大的异味吧?
台北的天气多变,往往这一刻阳光灿烂,下一刻就会降雨。有时候,一天要降好几次雨。一降雨,狗尿就会被冲得干干净净。
对比大陆,几乎是全民养狗,有时候带着孙子去公园玩儿,到处都是男女老少,到处都是大狗小狗。讲究一些的人,狗拉了屎,会用废纸包起,扔进垃圾箱(可喜的是这样讲究的人越来越多),但狗尿了尿,却没人去管。似乎大陆人不觉得尿是秽物,不要说狗了,就是人,憋急了,也会找个隐蔽之处,尿完扬长而去。
印象最深是台北的公交车。堂妹考虑得很周到,我和妻子到了台北,堂妹从同事那里借出两张乘车卡,充了值给我们,既可乘公交,也可乘地铁。台北的公交站牌,能看出这路车到站需要多长时间。堂妹领我们出去,经常抬头看站牌,告诉我们,还有多长时间就来车了,开始我没在意,觉得这一路公交车可能是定点发车,如大陆的一部分公交车,半小时发一趟,堂妹能算出时间。再观察,不是,台北的所有公交车都是这样,站牌上有电子显示设备,能够准确地告诉候车人,车子什么时候到达。有时候,我们就是因为看到站牌上显示公交车要十几分钟才到,便招手拦了计程车。
台北的公交车也刷卡,有的公交车和大陆一样,在前门上车时刷卡,有的公交车竟然是在后门刷卡,而且是下车时才刷卡。我感到很新奇,便问堂妹,如果有人下车时不刷卡,直接走了怎么办?堂妹看看我,似乎觉得我这个提问很奇怪。堂妹说,不会的,没人故意这样做。如果有人想什么事情出了神,下车忘了刷卡,走了也就走了,没人拦截,下次他(她)再乘车,刷卡机会自动扣除上次欠的车资。我又忍不住对比了,如果这样的公交车行驶在大陆上,会出现什么效果?
哈哈!有些事情真不能对比,一对比,心情就不开朗了。还是跟着堂妹游台北吧,台北的小吃花样多,味道好,每样都买来尝尝,不亦乐乎?
4植存
我这次去台北,主要任务是给长辈扫墓。我爷爷葬在台北,叔叔婶婶葬在台北。非常不幸,与我同龄仅比我大一个多月的堂姐,两年前也因病去世了。如此看来,我到了台北,不光是给爷爷叔叔婶婶扫墓,也要去看看堂姐,以寄哀思。
爷爷1968年去世,当时还是土葬,墓地就在台北市内的一个基督教墓园里。叔叔和婶婶是火葬,骨灰寄存在台北市郊郁郁葱葱的金宝山上。金宝山在台湾很出名,资料是这样介绍的:“金宝山位于台北金山,创立于公元1977年,是台湾境内宝塔业之头,以千佛石窟的雕塑闻名……享有顶尖之口,已故爱国艺人邓丽君小姐便是长眠于此——邓丽君墓园(筠园)。金宝山其园内有二座金宝塔,金宝山宝塔大门面对大海,顺山势而下,系属龙脉结穴之地,有美丽的景色,风水最佳的福地……”
我注意到了,安放叔叔婶婶的那栋建筑,像庙堂,也供奉诸佛,但没有出家人,这里是专门让逝者安息、供亲人祭祀的地方。
在大陆,骨灰存放处一般是在殡仪馆里,火化和寄存一体化。往往火化炉在东边,骨灰存放楼就在西边,都在一个院子内。在我所居住的这座城市郊区,一些乡村建有骨灰纪念堂,逝者火化后,骨灰领回来,安放在纪念堂里。城里人现在时兴买公墓,把逝者的骨灰从殡仪馆取出来,再埋进公墓,竖个碑,碑上有碑文。其实这样的公墓与土葬没什么两样,同样占地,同样竖碑,逢年过节同样会有亲人前来烧香磕头。
当然,海葬和树葬更简便一些,把骨灰撒进大海,一了百了,往后,看见大海,就等于看见了逝去的亲人。要么就把骨灰埋在一棵树下,不知情者,从外表什么也看不出来。我的父母就是这样,多年前,我们就把二老的骨灰埋在一座山头公园的一棵粗壮的黑松树下,也没做什么标记,不需要外人知道,我们兄弟姊妹能够识别即可。
最令我惊叹的是堂姐的安葬方式。堂姐在离金宝山不远的法鼓山上,法鼓山紧邻金宝山,和金宝山一样,碧绿清幽,佛法浓郁。给叔叔婶婶扫完墓,我们的车驶向法鼓山,堂妹介绍说,法鼓山上的“世界佛教教育园区”是释圣严法师创办的。在世界佛教界大有名气。
在法鼓山气势恢宏的庙宇式建筑外,有一片圆形草地,目测约有三四百平方米大小。草地上覆盖着矮矮密密的小草,不像是自然生长的野草,像人工种植的某一类的观赏草。堂妹指着这片草地说,姐姐就安葬在这里。
我一时有些懵,不知堂妹表达了什么意思。这里是一片绿莹莹的草地,是堂姐安葬在草地的某一处,还是这片草地就安葬了堂姐一人?我问堂妹,堂妹解释说,这片绿地叫法鼓山生命园区,这种安葬方式叫“植存”,具体方法是把逝者的骨灰研磨成粉,埋进草地里。不仅如此,工作人员还要定期翻土,目的就是将埋在草地里的每一位逝者的骨灰和土壤都混合在一起,时间长了,逝者的亲朋好友,只知道逝者就埋在这片草地里,不知道具体哪个位置了。堂妹告诉我,圣严法师生前指定,圆寂后骨灰要植存在这里。法师圆寂后,后人纷纷效仿,堂姐信佛,生前就看好这个地方,告诉堂妹,她今后要长眠于此。
我问堂妹,当初堂姐安葬在什么位置?堂妹四下看了看,然后来到一条小路边上,指着前方一个位置说,她记得就是在这里。我站在路旁,面向草地鞠躬,口中念叨堂姐的名字,说大堂弟飞越台湾海峡来看你了……
离开法鼓山,“植存”两个字一直在我脑海里呈现。按字面意思,我认为“植存”,就是“托付植物将逝者存放”,和树葬大同小异。最令我难忘的是法鼓山上的管理人员要定期翻土,将安葬于此所有逝者的骨灰混合在一起,做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也是我,我也是你,大家都是一个共同体。这种方式,颇有世界大同的意味。我不是佛家弟子,但去了法鼓山后,我对圣严法师肃然起敬,他所倡导的这种殡葬方式,充分体现了佛家生死向善的崇高理念。
堂妹和堂姐一样,也是佛教居士,在下山路上,她对我说,将来过世后,也要和姐姐在一起。我的心一沉,但很快就平静下来,不由得想到了我自己。我想到了父母安息的那座山头公园,那里有大片大片的树林和草地,有飞鸟和鱼虫,有蓝天白云和雨雪霜露。将来我不在人世了,也要去那里,让后辈在山上随便找一个地方掩埋骨灰,让我和大自然溶在一起,这是另一种方式的“植存”。
刘涛,笔名高瘦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诗人,小说家,山东省首届泰山文学奖获得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