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绿茶 茶语微笑
某天看李安导演的《推手》，其中有一幕，郎雄饰演的那位父亲从台北来到美国，住在儿子家。儿子去上班了，家里只有儿媳和他，到了中午饭时间，儿媳是白人，茹素，她就自己吃着生菜沙拉，而他老人家去炒了菜，然后一口菜就一口米饭地吃着他的中餐。儿媳妇看到他的食物时，表情是一些匪夷所思，一些不以为然甚至有些鄙视，正如此前他看到那盘沙拉一样。
我当时要笑出声来。
有人曾说，你吃什么你就是什么。那么，我之为我，我吃过的所有的米饭功不可没。像那位父亲那样，唯有吃一碗有菜相配的米饭，这一餐我才觉得落到实处。身边很多朋友说到她们晚餐是不吃米饭的，甚至中餐也不吃米饭，我就笑她们是跟米饭有仇。
生于江汉平原，虽然这里物产丰富，稻麦两收，但平时主食还是大米为主，我的胃从小就是被米饭养大的，所以到现在，我也只热爱米饭，面食偶尔食之。
受我影响，女儿也如此。
在女儿很小的时候，我常常边吃饭边问她：饭是哪里来的？
饭是用米做的呀。她奶声奶气地回答我。
米是从哪里来的？
米是从超市买回来的呀。她跟我去过超市，所以这是她的答案。
那么，超市的米又是从哪里来的？
女儿愣住了，因为她从来没有见过米是从哪里来的。
我笑着告诉她一粒米的前世今生。
首先是育秧。
这是精细且需要一定技术含量的事，只有经验丰富的农民才会做好。春寒料峭的芒种前后，父亲将精选的谷种在水中浸泡一两天，然后均匀地撒在精耕细作后的秧田里，天气冷还给盖上薄膜。随后的日子，便可以看到它们在温柔的泥床上，慢慢地钻出胚芽，长出根系，抽出第一片绿叶，最后就欣欣然地生长为绿油油的一片。
当秧苗长到一拃多深的时候，就该把它们从秧田拔出来插到稻田里去了。
插秧，是我的家乡每个孩子都要做的事，几乎是务农第一课了。
稻田在此之前已经过一番深耕细作，先是灌水泡软，父亲驾着牛握着犁将它们翻开来，然后用拖拉机拉着犁刀或耙子，把它耕耘得更细，耙得更平。
在那一片黑色的泥土里，有去年稻子收割后剩下的稻茬，它们是扎人的。有被翻耕埋到泥水中的绿肥，此前它们是开着美丽花朵的紫云英。有刚施下的肥料，是贮存了一冬的人畜粪便，可以想象它的臭与脏。不过奇怪的是，有的时候，那种臭味被风一波波地吹扬开来，竟有一种馥郁的香味。这可能就是所谓的物极必反吧。
要插秧就得站到这泥水里去，对于初学者需要勇气。最可怕的是稻田的各种生物，说不出名字的飞虫，在水上滑行的水蚊。会有蚯蚓，不过至少它无害，只是样子不好看。蛆虫令人恶心，蚂蝗带给人的则是恐惧了。
我在田埂上呆呆地打望，最后在父母的催促下，咬咬牙，才能将自己的脚放到田里，柔软的粘稠的泥水迅速漫过脚背，漫过小腿，甚至快到膝盖了，正当我惊慌不已时，腿站稳了。
一旦迈出了这一脚，你就不在意泥水里的一切了。
我妈绝对是插秧高手，看她的手有节奏地配合，运行如飞，左手把秧苗一束一束地分离，右手一束一束地插到田里。刷刷刷，从左到右插下一行秧苗，刷刷刷，从右到左又是一行秧苗。往后退，再插下一行。
她教我怎么分秧，怎么配合，我也有样学样，但毕竟还是孩子，动作慢，如鸡啄米，行路也走不直。不过她并不责怪我，我能到地里来干活已不容易，就任由我慢了。
绿茵茵的秧苗就这样一排排一行行地出现在眼前，叶子在风中摇摆，就像已经活了一样。这些秧苗不久就会扎下根来，我眼里的脏与臭是它们最好的营养。
端午前后，稻子分蘖，扬花，田野上会有一股清香在浮动。
随后谷穗开始灌浆，一点点地饱满起来。
到我们放暑假的时候，也是割稻子的时节了，黄灿灿的饱满的谷穗压弯了稻杆，田野一片丰收在望。
江汉平原进入了最繁忙的季节，早稻收割的同时，晚稻又准备插播了。这就是所谓的双抢，既抢收，又抢播。近两个月的时间里一件件农活如同接力赛，又像跑马拉松，大人们累得够呛，哪怕是三五岁的孩子都会跟在大人后面做他力所能及的事情，比如捡稻穗。
然后是打谷，脱粒，晾晒，再去米厂把稻子碾成新米。
每一步都有它的辛苦，都值得书写的，只不过，对我而言，最初站在田埂上，试探着把脚伸到稻田又收回来，最后更着头皮下田的那一步对于我记忆尤深。
因为有了第一步就会有后面第二步，第三步。
就在这样的过程中，我学习了农事，也窥到了大地上万物生长的规律。
一粒米的事，是大地上很微小但也很盛大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