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类比是普遍存在的,天上的星星和海滩上的沙砾之间有着某种微妙的联系。我相信这种存在于我们加泰罗尼亚人身上的是一种精神的力量,将现实冲洗成一张生动的胶片,让我们去认识这个世界。只有那些我们相信是正确的并且足以使别人也相信的才是真正的正确。知识、科学都只不过是种主张,是宇宙中所有可能出现的事情中的一种。目睹丽迪亚的生活,我时常在想是否富有诗意的现实生活真的还不如一般的客观原理真实?丽迪亚,渔夫南多的遗孀,疯狂地迷恋着作家尤金尼奥·多尔斯。尤金20岁那年曾和丽迪亚的丈夫一起捕过鱼,那是丽迪亚和他的初次相遇,她将她的一生都绑在这番激情上。我仍能看见她坐在地上,为我读一篇尤金尼奥·多尔斯的作品。她把文章中的每一个句子都理解为是传递给她的秘密信息。想象中的爱情在丽迪亚的心中不断地生长,她会把她的想法讲给我听,说完后,她又会去忙着杀鸡,拔毛、清洗,动作极其娴熟,干净利落,她就这样生活在两种截然不同,却又十分自然的境界里。当然,丽迪亚是疯狂的,但她的两个儿子比她还要疯狂,所以他们不得不被看管起来,免得他们一时发作杀死了自己的母亲。除了我之外,只有她自己能坚定地知道如何以一种最不寻常的连贯思维去维持这种狂乱想法的系统性
如果尤金尼奥·多尔斯也爱丽迪亚,那么又将会发生什么样事情?那又该是一种怎样的疯狂?又有什么真理?
秘密就在于能清醒地在疯狂的波浪和逻辑的直线之间保持一个稳健的方向。天才就是不断地从一个边缘地带到另一个边缘地带而依然能够生存的人,手捧着大把大把神秘的财宝,如运动健儿般,伸出捧着珍宝的健硕的臂膀,让珍宝在同辈人的眼前闪耀,同辈人的想象力顿时被唤醒,回忆起了那片被他们遗忘了的不知名的海滩。我就是那样的天才。而别的人因为心智健全而无法体验到这种妄想的感觉。我看见阿蒙·赫尔摩萨,终日无所事事,沉迷于幻想中,就像是一堆四处乱爬的害人虫,没人愿意去碰他一下。我记得丽迪亚曾全身赤裸地坐在她的住所屋顶上,只戴了面纸做的帽子做装饰,于是她不得不被关了起来
这样的探索是危险的。这是一次最为骇人的航海,以思想的死亡作为失败的惩罚。在这次最伟大的冒险中,会经历许多急风骤雨般危险的时刻。许多次我感觉自己正朝着无理性的方向滑去,这种感觉使我焦虑不安。在生活中我的笑是残忍恶毒的。我的想杀人的冲动……我的那些念头萦绕于心:当我发现丽迪亚的那个我曾使其受到折磨的儿子绝食而死的时候,我就再也吃不下喝不下:当我想起因为伤害过一位目盲之人,我也将失去光明:当我相信我就是达利,那么多久都不会改变
我的力量在于我能有意识地成为我自己。我无时无刻不明朗清晰,充满智慧。加泰罗尼亚人代代相传遗留下来的这种妄想都体现在了我的身上,但是主宰它,浇灌它,并且使它发酵的却是最富直觉、生活明晰的天才。在这个疯狂的世界中,我的思维漫无目的,四处漂流,我经历并征服了所有富有戏剧性的冒险,并且我总能找到回来的路。我不断地得到重生,重生之后都会比既往更加强壮,更有活力,每一次获得新生归来,我又会扎进无意识的万丈深渊。达利是最崇高最伟大的人,我就是达利。
我不断地把钻石般珍贵的疯狂种子播撒进这地球的每一寸土壤里,用尽切办法增长我的天分。如同所有的加泰罗尼亚儿童一样,我扮演过巴杜菲老人,手脚并用,摇晃着脑袋,像个节拍器似的,目的就是在眼前创造一幅黑幕,从中投射出一个个荒诞离奇的卵细胞的异象,使我体验到了在母体子宫中的感觉。我使得这种做法日臻完善,我成了一名狂妄偏执探索的占星家名圣人,我的秘密是人类宝藏的一部分。这一表白,这些自信是一种精神上的信仰声明,可以使未来的尼采们走上伟大的变革之路
但是要想成为达利,那就得首先是一名加泰罗尼亚人,也就是说,具备妄想和偏执的能力,而且很自然地生活在这样的世界里,自然得就像卡达盖斯的老渔夫把活龙虾悬挂在教堂祭坛上隐约闪现的具有巴洛克风格的小天使上。这样这些甲壳纲类动物临死前的痛苦会帮助他们完好地领会弥撒仪式中的耶稣受难。但最最关键的是一个人必须真实。疯狂是一种矫揉造作无根无基的妄想,就像蛇咬了自己的尾巴。我从现实出发,又满载而归回到现实。在这样的过程中,人成了一种媒介,能够投射出自己的种种奇思幻想;一个庞大的计算机,他的每一个姿态都被源源不断地组成等式,直面人的意识我运用想象的力量把每块金块铸造成金锭,如同高迪拦住路上的行人为他们浇铸石膏模型,把他们塑造成萨格拉达神圣家族大教堂前的圣徒形象。仅仅以世界的种种形式出现的时间和空间需要人类的天赋使之流芳百世。我是一名人类的天才,我生活在我的完整生活之中,每一个细胞都显露无遗,但是这一巨大的能量组合得十分完美,在我清晰的眼睛里形成一体,所以作为名加泰罗尼亚人,我属于全世界。
天才就是超越。高迪小时候岀神地注视过的那些棕榈树赐给了他灵感,使他把大教堂的塔楼修建得直插云霄。小时候,我曾在菲格拉斯兄弟学校看过米勒的《晚钟》的复制品,这幅画引出了一个悲剧性的解释,这一种解释成了我偏执批评体系的基石。卡达盖斯湾以及整个加泰罗尼亚都在我的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而我又将自己全部存在的印记留在了卡达盖斯湾海滩的沙地上。我们相互影响着对方的生存。我在克雷乌斯角的礁石群中看到了自己长出的第一缕阴毛,我自恋般的欲望找到了发泄的方式。我沿着海湾边手淫一边欣喜若狂地播撒我的种子,似在土地和我的身体之间创作一种引起性欲的弥撒。我在我的利加港湾窗户上工作了数以千计个小时把拥有双上帝之手的一位名叫列奥拉多的画家所设计的美丽风景雕刻在上面。我本人就是加泰罗尼亚这片土地的双手、血液、眼睛和精子。
加泰罗尼亚的美是一种无法估量的魔力。这里的小径人迹罕至,道路破败不堪,草木稀稀落落,这些人们在别处都无法找到,感情孤独凄凉。但也在这里,山脉连绵起伏的曲线,岩石突兀嶙峋的形状,海湾曲曲折折的海岸线,枝权盘绕伸向海面的树木阴影细微的变化激发了人们无穷无尽的想象力孤独、优雅、荒瘠、挽歌—一如同人的本性一般,种种相对立的事物纷至沓来,竞相聚集,我们永远都生活在奇迹之中。啊,这些事物如此卓尔不群,我的双眸将永无休止地从中汲取养分,我觉得他们构成了世界上最美丽的风景贝尼关俯瞰着我魂牵梦萦中的海湾完美的曲线。一次,被父亲诅咒了之后,我犹豫不决是否该转过头去最后看一眼这里,把这片神圣的土地上的一草一木都深深镌刻在我的记忆里。但是我却站着一动没动,双眼紧盯着前面的道路。因为我知道我的背脊就倚靠在童年的土地上,我的童年紧紧地和我联系在一起,如同树皮附在树干上一样。从此以后,加泰罗尼亚活在我的心中,激发着我的创作。什么也不能让我们分离,不论是父亲的诅咒,还是人民的反叛。
大约是在1934年10月,路易斯·康帕尼宣告加泰罗尼亚共和国成立,那时我正在巴塞罗那讲学。人类野蛮残忍的天性紧紧勒住我的喉咙,我几乎陷入到那场可怕愚蠢的内战圈套中。炸弹四处橫飞,大罢工使城市陷入瘫痪。对战争的偏执与狂妄存在于每个人的心中。老商人达尔莫,我的房东,一大早就把我们叫醒,他的样子看上去就像是刚刚从恶梦中惊醒,头发竖立,胡须拉茬,脸色通红,裤子上的拉链大开着口子,就像是一头野兽刚刚才从一群要把它阄割了的穷追不舍的同类中逃脱出来。“我们快走,”他说,“打内战了。”
说得容易做起来可难。花了两个小时才弄到一张通行证,又花了半天时间才找到一位自己有车的司机,他愿意送我们离开这里,可索价极高。到处都是喝得醉醺醺的暴徒,机关枪架在窗台上。要谈生意的人都约在小便池见面,免得被怀疑是在搞什么阴谋活动。恐惧笼罩了一切,死亡喘息着紧随其后。我仍能看见我们停下来加油的那个村庄,男人们手持滑稽但却能致命的武器,而在一顶大帐篷下面,人们伴着《蓝色多瑙河》的旋律在翩翩起舞。姑娘小伙子们手挽着手,无忧无虑尽情地跳着华尔兹。有的人在打乒乓球,而老人则等着喝一桶酒。我从车里探出头去,观看加泰罗尼亚这个小村庄的欢庆活动,整个场面呈现出一片田园般的画面。接着,在一片意味深长的沉默中,我听见了四个男人的说话,他们在谈论加拉的行李,他们认为加拉的行李过于招摇,是对他们公然的冒犯。他们的内心涌动着一股无政府主义者无产阶级的仇恨。他们当中有一个恶狠狠地盯着我的眼睛,好像在暗示我们这群人都应该被杀死,以儆效尤。我缩回车里,靠在车座上,吓得直喘气。我的那玩意儿也缩了下去,就像一条小蚯蚓面对着一条狗鱼的血盆大嘴。我听见司机在不停地骂着脏话,让他们滚开。这伙人最终被司机粗鲁的咒骂吓得服服帖帖。上帝保佑,这偏执狂般的咒骂!
到达了位于塞伯拉的法国边境后,发誓要远离革命。在回来的路上,司机却被机关枪打死了,成为受害者。我还能记得他是怎样拾起一个滚到我们脚下的乒乓球,十分温和地把球还给那个技艺不精的打球的人。一想到周围的那群疯子就这样用枪把他打死,让他不明不白地结束了生命,我就不寒而栗。
我开始创作《内战的预兆》(也叫《带熟豆的软结构》)这幅画。在这幅画中,胳膊与腿交错,死死扼住对方,似乎预示着自我毁灭的恐惧笼罩着西班牙,相互残杀就要在其境内发生。西班牙的腐尸不久就让世界知道它的内脏闻起来像什么。在巴塞罗那的大街小巷,人们把大主教被割下来的头颅拖来拖去。在令人恐惧的狂怒之中,西班牙的儿童会用烧得通红沾满仇恨的铁器挖出对方的肠子。他们以一种不得不让人佩服的勇气投入到这一场大屠杀中,如同印加人为了体验死亡的快乐甘愿把自己当作祭品供奉一样。屠杀完全没有什么缘由,或是为了杀人而杀人,或是为了敛财而杀人,或是出于嘲弄和专横,或是为了理想和爱情。洛尔卡是逃脱不了死亡的厄运的,因为他是最伟大的西班牙人,是所有的死者中最具象征意义的人。
洛尔卡不属于任何派系。1936年8月,在格拉纳达附近,他被绑架了。人们既找不到他的尸骨,也找不到他的墓地,就像他曾在一首诗中预言的。最可怕的梦魇般的恐惧在全国蔓延开来。我闭上眼睛,捂住耳朵,想不看想不听这一切,但还是获知了一些最令人发指的穷凶极恶的故事,它们如恶梦般萦绕在我的心头
当民众在萨德的庇护下与痛苦和死亡发生关系时,我奔赴意大利,穿过罗马,沿司汤达的脚步折鲜血染红了西班牙的天空,我对自己说能够活着,感觉到一个人存在真好。这可以证明所有思想观点和诺言都将破灭,如此一来,我成了一名彻头彻尾的达利式的人物。我相信西班牙总有一天会从这堆被掏空了内脏的尸体中,从城市的断垣残壁中站立起来,重新恢复本来的面目,重获伟大的阳刚之气。我,一个加泰罗尼亚人,在革命的混乱过后会重新回到这片土地,去唤醒人们对曾经存在这里的崇高的价值观的回忆。战火还在马德里纷飞时,我开始创作《偏执狂》,《伟大的偏执狂》和《秋天的自相残杀》,还有《睡眠》,这幅作品暗示要想遗忘战争所带来的恐惧是需要时间的。
但这一时刻终于到来。虽然我的三十多个来自卡达盖斯的朋友被枪杀,欧洲所患的“主义”病和19世纪最容易得的基本传染病并没有被治愈,但是我回到了我的家—一所修建在橄榄树丛中的小屋面对着世界最美丽的海湾。村庄里教堂的尖顶被毁坏了,但克雷乌斯角的岩石仍一如往昔地不断变换着形态,海浪不断地拍打在礁石上,进起飞溅的泡末,发出彩虹似的光芒。在一片重新获得活力的海市蜃景中,我如同从咖啡渣中解读玄妙天机的术士一般,看见了人类偏执狂妄命运的种种荒诞奇异的形象,而我则是其结出的最完美的加泰罗尼亚果实关键不是在于让西班牙变得欧洲化,而是让每个西班牙人都从加泰罗尼亚人的灵魂中汲取灵感:加泰罗尼亚逐渐使自身变得赫罗纳起来,东北部的赫罗纳市开始思索“菲格拉斯”主义:正如卡达盖斯成了菲格拉斯的一个细胞一样。到那时,整个欧洲会变得西班牙化,我只相信超地域主对我来说,灵性是出自内心的东西。
链接:《疯狂的眼球》
副标题: 萨尔瓦多·达利难以言说的自白
达利传记:怎样既色情又贞洁
达利面对独居
爱情改变了达利的世界观
达利曾和另一个女人做过爱吗
达利对加拉的爱如何体现
达利如何解释其奇怪的施虐性温柔
缺钱对达利的性格有什么影响
达利感觉被道害了吗
达利传记:如何成为一名超现实主义者
是什么样深层次的分歧导致布列东、超现实主义运动和达利之间的分离
超现实主义者在艺术上完全接受了达利吗
弗洛伊德给达利的创造过程带来了什么启发
1934年2月5日:在审判中的达利意念
达利对勒内·克列维尔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