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彦子 彦子随笔
风雨夜归人
爷爷有时也来我所住的村庄卖东西，碰上饭点的时候会顺便吃个饭，一般也就一顿，决不会多停留。
每次，看到爷爷瘦小的身体压着重重的担子，颤颤巍巍地走在台阶上，我就特别心疼，也很担心。万一，他摔了一跤，怎么办？摔跤以后，那几百斤重的担子全都要负荷在那瘦小的身上，因为担子里很多时候，都是一捆一捆的鞭炮，很重；有时，是一捆一捆的纸钱；有时，也有可能是杀虫的药水……
不管怎么样，他身上的担子远远超过他本身的重量，大概是他体重的好几倍，如果负荷压下来，犹如一座小山。就算不摔跤，万一，路上遇到什么坏人，人家看你“挑箩卖担”的，身上多少有几个钱吧，以爷爷倔强的脾气，碰到这种不正之风，早就揭竿而起，奋起反抗，哪会想到以生命为重的理念。
南方雨季长，特别是春天，淅淅沥沥，大雨小雨下个不停，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而爷爷的生意难免集中在清明前，因为扫墓，既需要鞭炮，也需要钱纸，甚至春条，爷爷也有卖，所以，这段时间，爷爷的生意会比较忙。
南方地形多丘陵，地图上的丘陵到了实际场地，演变成一座又一座连绵起伏的群山，很多村庄要翻山越岭才能够到达。
无论晴天还是雨天，翻一座山，对于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来说，绝对是一项挑战，大半会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爷爷除了徒步行走以外，身上还压着几百斤的担子，有时何止一座山，那是一座挨着一座，连成一片，连绵起伏。碰上下雨天，更是一场艰难的跋涉。
事实证明，我的担心不是多余的。
在又一次夜半归家的途中，爷爷满载负荷，走在狭窄的山道上，一步、一步、又一步，步履蹒跚，艰难前行。乌云的缝隙里，映射出淡淡的月光，照在他那分不清是汗水还是雨水的脸上，爷爷咬紧牙关，小心翼翼趟过这段满是水洼的小路。前路渺茫，氤氲的雨幕，朦胧的月色，一步一个脚印，终能到达。
尽管爷爷怀揣担心，慎之又慎，但终究还是没法挡住道路的蜿蜒曲折，山高水长，在某一个狭窄山路的转弯处，湿滑不平，爷爷脚一滑，连人带物，一齐摔了下去，滚到山腰的梯田里。
那时，爷爷已经七十多岁的高龄，人生七十古来稀，七十岁的老人走个长路都要气喘吁吁，可是，七十岁的爷爷不仅要走长路，爬山坡，还要挑着几十斤甚至上百斤的东西，如履薄冰地行走在湿滑的山路上。
虽然，我没有亲眼见证，但脑海里早就闪现这个画面，那条路，我曾经也走过，是两座山之间的低洼处，也就是山坳。山坳最底下有一个池塘，池塘上方是梯田，一梯一梯，往上延伸，延伸到山腰，越来越狭窄，慢慢截断，在某一个分界点上，只有一个狭长形的稻田。
再往上，不再有农田，有得只是一条蜿蜒狭窄的小路，像盘山公路，从山腰上凌空突出一小块。此时，你会深刻地感受到，“世间上本来没有路，走得人多了，慢慢成了路”，这句话的现实意义。
小路镶嵌在半山腰，跟山顶有一段长长的距离，跟下面的梯田，也有一段高高的落差，山路狭窄，刚好容一个人的身躯，若是你挑着担子，只能侧着身子，把担子横过来，跟身体保持在同一条直线上，才能勉强前行，亦步亦趋。
稍微一不留神，担子碰到一边的山腰，哪怕只是轻轻触碰一下，连人带物，“唰”地一下，滚到另一边的田野。就算你不触碰到一边的山腰，身子往外走一点，脚下一滑，你最后的归宿，还是一旁落差很大的田野。
曾经，没有下雨，走过那条小路，我都胆战心惊，哪怕我什么都没拿，我仍然害怕掉进山崖，摔入田野。何况，爷爷还满载负荷，何况，爷爷还是七十多岁的高龄。
他的子女，当然不想让他这么辛苦，毕竟这个时候，不管是我家还是伯伯叔叔家，都算日子过得不错，养活一个老人绝对没有问题。
可是，爷爷还是那句话“我根本闲不住，天生就是劳累的命，只要我能动的一天，我绝不会要你们这些子女赡养。”子女说得狠了，他还会跟你急。没办法，子女管不着，也懒得管，随他吧，只要他喜欢就让他去做吧。
也不知道那一次，爷爷是怎么回到家的，可能是被人发现，搀扶着回去，也可能是，夜幕早就降临，灯火阑珊，伯父还没有看到爷爷归家的踪影，急得到处打听寻找，最后在漆黑的小山坡下找到了爷爷蜷缩的身体。
这一跤摔下去，虽然，性命无大碍，但着实摔的不轻，回家后，爷爷在床上躺了半个多月，不能动弹。
在这半个月的时间里，爷爷那些客户还在叨唠着：这老爷子，说好了送杀虫的农药来，怎么过了好几天，还没有见到踪影呢？大概是忙得忘记了吧。
躺在床上的爷爷也一直惦记着，答应别人的事，还没有做到呢，这可不好，有违生意学上的“诚信”。
“你爬都爬不起来了，还惦记着生意啊，好好躺着养身体吧！”伯父也是无可奈何，气得直摇头。
等身体稍微好一点，可以下床走路后，爷爷又闲不住了，想着之前答应了哪些人，还有哪些生意没做，又想着接下来应该去哪个村庄……
伯父强烈阻止：“你这一把年纪了，还挑着大担小担，走街串巷地去叫卖，身体怎么吃得消，万一哪一天又摔跤了，倒在一个无人知晓的山下，到时你让我去哪里找你啊！”
“没事，我以后少担一点，下雨天，尽量早点回来！”爷爷也会使用缓兵之计。
阻止无效以后，伯父只好给爷爷想了一个办法：设立据点。反正，爷爷常去的几个村庄都有熟人或朋友，倒不如在每个村庄都设一个据点。伯父用摩托车把货物提前送到据点，放在熟人家，爷爷只负责卖，不用搬运，也不用挑箩卖担。
每次安排好卖货的地点，早上轻装上阵，走过去卖货物，晚上，也不需要拿东西，一个人走回家就行。
虽然，不失为一个好方法，但爷爷还是要长途奔波，跑来跑去，可是，他却乐此不疲。尽管七十多岁的高龄，却一直没要子女赡养，连端茶倒水都没有吩咐过，甚至还发挥余热，为自己以后做打算，这一直是爷爷引以为豪的一点。
爷爷遭受的苦难，岂止摔跤、爆炸这么简单，这些对于他整个人生来说，只不过是九牛一毛。在爷爷心中有比这更大的灾难，更难以承受的挫折：比如，幼年丧父；比如，中年丧偶；又比如，老年丧子，这个“子”，我们可以理解为孩子，理解为白发人送黑发人。
这是古人所定义的人生三大悲剧，任何一个人遭遇其中一个，都会痛得生不如死，难以自拔，可是，爷爷，这三大悲剧，都曾经历。幼年丧父、中年丧偶，这些故事，之前都有介绍；老年丧子，这个“子”是我的小姑，又是另外一个悲惨的故事。
人世间，人类的至极痛苦，爷爷都曾历经，也曾咬牙，挨了过来。经历过钻心的痛，人生中其他挫折和痛苦，在爷爷眼中，如过眼云烟，不值一提。
所谓的爆炸，所谓的摔下山崖，尽管失去一只眼睛，尽管差点丢掉性命，他依然不紧不慢地爬起，拍拍身上的尘土，鲜血，继续前行，一步一步……
彦子
2017年11月15日星期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