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老的主题 别开生面的处理
评欧•亨利的《爱的牺牲》
◎柳鸣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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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亨利的作品一般都具有两个明显的优点:语言和故事富于情趣,作者对资本主义社会中善良的普通人怀着热爱与同情。《爱的牺牲》也是典型的欧•亨利式的。通篇都带着讽刺、嘲笑和揶揄的口气,在这一点上,它比作者其他的短篇更为明显。
欧•亨利是一位具有鲜明风格的短篇小说家。所谓风格,只不过是作家整个作品总的情致和面貌,并非每一篇作品都毫不例外地带上的戳记。如果可以这样理解的话,我们不妨这样来概括这位作家的风格:他往往是以幽默讽刺甚至玩世不恭的语调,叙述一个引人入胜而其结局又大出读者所料的故事,以揭示现实世界的不合理,表现小人物的辛酸和他们的品格精神中闪光的东西。你看,在《警察和赞美诗》中,他以这样幽默的笔调写主人公冬天那种饥寒交迫的辛酸:“苏贝对于冬令蛰居方面并没有什么奢望。他根本没有想到地中海的游弋,或者南方催人欲眠的天气,更没有想到维苏威海湾的游泳。他衷心企求的只是到勃莱克卫尔岛上去住三个月。三个月不愁食宿,既能摆脱玻瑞阿斯和巡警的干扰,又有意气相投的朋友共处,在苏贝的心目中,再没有比这更美满的事了。多年来,好客的勃莱克卫尔监狱成了他的冬季寓所。”而在小说的最后,他又安排了一个出人意料的情节,苏贝为了被抓进监狱得以过冬,在街上肇事胡闹,却总被警察放过,达不到目的,而当他流连在教堂外,听到宗教赞美诗,产生了一种神圣的感情,决心重新做人时,却被警察当做不法分子抓进了监狱。还有什么比这令人拍案叫绝的结局,更能揭示资本主义现实对积极向上的道德精神的敌对与扼杀?在《最后的藤叶》中,他用明显的讽刺揶揄的口吻介绍那个一生不得意的老画家:“他耍了四十年的画笔,还是和艺术女神隔着相当距离,连她的长袍的边缘都没有摸到。”然而,小说的最后,作家却让读者看到了出自这个画家手笔的杰作:那片栩栩如生的藤叶,一片以画家的生命为代价,并凝现了这个“暴躁的小老头儿”舍己为人高尚品德的藤叶。你怎么会想到,从欧,亨利对这个老头的才能和脾性所作的讽刺性的描写中,竟会突然闪现出一个有着高尚心灵的艺术家?而这描写原来还深深地掩藏着作者对这个人物的崇敬与挚爱?
由于以上所讲的缘由,欧•亨利的作品一般都具有两个明显的优点:语言和故事富于情趣,作者对资本主义社会中善良的普通人怀着热爱与同情。
《爱的牺牲》也是典型的欧•亨利式的。通篇都带着讽刺、嘲笑和揶揄的口气,在这一点上,它比作者其他的短篇更为明显。短篇的开头就机智而幽默,以调侃的语调提出了一个问题,似乎是有关艺术家对艺术的态度的问题,造成了悬念,接着就是对一对青年艺术家贫困生活的描述了。你看,艰难的生活被作者描述得多么轻松:“他背井离乡到了纽约,束着一条飘垂的领带,带着一个更为飘垂的荷包”,年轻夫妇居住条件的恶劣被描写得多么“豁达”:“家庭只要幸福,房间小又有何妨—让梳妆台坍下来作为弹子桌;让写字桌充当临时的卧榻,洗脸架充当竖式钢琴;如果可能的话,让四堵墙壁挤拢来,你和你的德丽雅仍旧在里面。”在这种生活中,当然就产生了贫困与艺术的矛盾。这种矛盾是以辩证的方法层层展示的:即使这对青年对献身艺术有着很大的决心,但是,贫困生活的冷酷却比他们的决心更为“顽强”,于是,“没多久,艺术动摇了”。虽然有了“动摇”,不过看来“动摇”得很有限,女方为了“以免断炊”,不去学琴了,而去“教音乐”,但这区别似乎又并不大:“我一面教授,一面也能学一些”,不仍是“永远跟我的音乐在一起吗”?而且,这样做也是为了使自己的爱人能继续献身艺术。当然,这实际上还是一种“了不起的牺牲”,但作者不是一再提醒读者:“当你爱好艺术的时候,就觉得没有什么是难以忍受的吗”?这样,他就把这个年轻女子那种为艺术而献身的精神突出出来了。男方也是如此。他也不愿意牺牲妻子的艺术生命,眼见妻子放弃了学习去挣钱而自己“却在艺术领域里追逐”,于是,他也作了分担:再不到绘画名师那里去学艺了,而到“中央公园去画速写”,以便制作成品出售,这比他原来的献身艺术当然倒退了一步,但是,似乎毕竟还是没有放弃绘画艺术,这样,他那种热爱艺术的精神也突出出来了。
艺术与贫困的矛盾不是得到了调和吗?看来他们两人都没有放弃艺术,而又维持了生计,生活似乎还相当美满。然而,最后的真相由于偶然的事故暴露了出来。原来,年轻的妻子为了使丈夫不完全放弃艺术、仍然能够“到中央公园去速写”,自己却完全放弃了艺术,到一家洗衣作坊里去熨衬衣;而年轻的丈夫呢,他为了使妻子不完全放弃艺术,仍然能够去“教音乐”,自己却完全放弃了艺术,到洗衣作坊里去当烧火工。双方都生活在各自的想象中,以为自己的牺牲使对方的艺术生涯多少保存了一些,冷酷的现实却是,他们谁也没有保存住自己的艺术生涯,不过,他们那种自我牺牲的热情却在那冷酷的现实之上放射出了人性美的异彩。至此,读者才看到,原来作者所要表现的并非男女主人公对艺术的热情,而是这一对男女那种令人感动的爱情,那种没有什么牺牲是难以忍受的爱情。
“爱情”的含义从来都是极为丰富的,在那些丰富的含义中,“自我牺牲”往往是其中之一,有不少的事例表明:如果缺少那种为获得和保持爱情而付出的艰巨的努力,爱情就显得分量轻了一些,于是,在作家们的笔下,“爱情”与“牺牲”往往就形影不离了。例如,在中世纪以爱情为题材的骑士文学中,骑士们不仅要以自己“典雅的风度”、“高贵的品德”去赢得贵妇人的青睐,而且,追求并获得对方欢心的过程,就是接受严酷考验、作出自我牺牲、履行“爱情的服役”的过程,不少骑士都去进行战争冒险,出生入死地建立战功,以此作为爱情的“献礼”。其中法国圆桌骑士叙事诗中,有两个堪称崇尚自我牺牲精神的骑士典型:伊万与朗罗斯。为了自己心爱的贵妇,前者历尽艰难险阻,后者甘愿坐在牛车上当众受辱。这类例子是男子的“自我牺牲”。女子的“自我牺牲”似乎更不在少数。比较早,在《十日谈》里,卜迦丘写了一个青年少妇爱上了家里一个年轻的仆人,这个聪明而谨慎的仆人为了考验少妇的诚意,竟给她出了三个难题。她牺牲了丈夫的利益,自己也把尊严、身份、人格完全抛弃,简直是以对于一个少妇地位来说是极为屈辱的方式,才获得了对方的信任。当然,为了爱情而勇于作自我牺牲的女性,莫过于法国19世纪作家龚斯旦的小说《阿道尔夫》中的爱蕾诺尔和《红与黑》中那一对女主人公:德•瑞那夫人与玛特尔小姐了。爱蕾诺尔本身就是一团感情,为了爱,她什么都可以不顾,什么都可以牺牲。她先是把自己的一切献给了一个处于逆境的贵族,不仅分担过他的灾难与贫困,为他生育了两个孩子,而且,长期忍受了这个贵族并不与她正式结婚而始终没有合法身份的屈辱,而后,她在阿道尔夫的爱情中又做出了巨大的牺牲,牺牲了自己的家庭和孩子,遭受了社会的鄙视与指责,最后付出了生命的代价。《红与黑》中那个德•瑞那夫人与此也有点相仿,当于连进了监狱,眼见性命难保时,她摆脱了社会偏见和习俗加在自己身上的羁绊,公开到监狱里去与于连相会,牺牲了家庭的体面、个人的名誉,只求与情人共同度过那最后的时光,情人被处死了,她自己也在亲吻了孩子之后离开了那个世界。玛特尔的“自我牺牲”更是轰轰烈烈,她不怕丢了自己的老子、那个法兰西大臣德•木尔侯爵的脸,不怕有损自己“家族的光荣”,竟公开去替情人收尸,坐着马车,带着二十个教士,举行了一次奇特的豪华的葬礼,向聚观的群众抛掷了数千枚银币……
例子当然不胜枚举,这只不过是为了说明,欧•亨利的这篇小说所提出的问题——“爱的牺牲”,原来是文学中爱情主题的一个极为重要的方面,也是人类“爱情”观念中一个很感人的内容。
当然,在“爱的牺牲”这一点上,热爱着的情人虽然都有相同的表现,但在“爱的牺牲”的内容方面,却还是有些不同,就以上的例子而言,贵族骑士为了爱情所作的自我牺牲可谓毅勇之至,真有些英雄气概,但略加分析,它实际上是对骑士风度的一种标榜,是构成这种骑士风度、骑士荣誉的一个组成部分,而这种风度又是获取贵妇人欢心的一种必不可少的条件和手段。在表现市民意识的文学作品里,那种牺牲精神,则是一种欲情所推动的急不可待、奋不顾身。在禁欲主义统治的时代里,文学作品中这种反其道而行之的纵欲倾向是很自然的。到了浪漫主义的作品里,“爱的牺牲”的热情显然是作为一种难得的感情而被理想化了。本来嘛,浪漫主义者喜欢搞理想化,这样,“爱的牺牲”在他们的作品里就表现地格外感人,并能引起一种令人心肠欲断的悲剧效果,爱蕾诺尔就是这样一个形象。也正因为斯丹达本人有些浪漫主义气质,所以,他笔下的德•瑞那夫人的“爱的牺牲”,也就具有一些浪漫主义色彩。至于玛特尔,她作为一个贵族小姐,为了自我表现,更是自觉地在追求那种为了爱而牺牲的浪漫情调了。
在回顾了“爱的牺牲”这个主题在文学史上的表现后,我们就不难发现,欧•亨利以现实主义的描绘把这个观念表现得再集中、再明确不过了,他通过幽默的叙述,对这个观念几乎是作了最确切、最“经典性”的概括:“当你爱的时候,就觉得没有什么牺牲是难以忍受的”。他讲的不是一个浪漫的故事,而是资本主义社会中现实的日常生活,因而,这种人间难能可贵的感情,就被他表现得平易近人,令人感到亲切,感到它就在周围,就在身边,而不是在浪漫主义的云端里。而且,这里既不是贵族也不是资产者的故事,而是资本主义现实生活中两个普通的小人物的相爱,因而,他们那种出于“爱”而作的“牺牲”,也就格外真挚、无私、纯净。这也许可以说就是欧,亨利处理这种古老主题时别开生面的所在吧。
(发表于《名作欣赏》1981年第5期:古老的主题 别开生面的处理——评欧•亨利的《爱的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