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情思
贾春婷
融融的春风里，花花绿绿的纸钱、香柱又摆在了街市、小店前。
这个时候的乡下该是冰雪消融、满路泥泞。
那年的那天，一大早搭了车赶往乡下，下了车，径直便向母亲的坟地赶去。
通向坟地的路曲里拐弯，高低起伏，错乱歪斜的脚印让我们的行走十分艰难。我们时而踩在狭窄不平的田梗上，前俯后仰，时而陷进稀湿的泥沼里，左扭右摆。一路走过，泥巴裹脚，浑身是汗，真是体验丰富。
田野里依然萧瑟枯败，只有隐隐冬麦在跳动。路边的老鼠洞还封存着龟甲似的土壳，低洼背阴处积着一团一团的雪，看着冷嗖嗖的，但阳光很明媚，风吹在脸上象暖暖的吻。低头细瞧，一窝一窝的枯草、芨芨草的根部其实已经冒出了鹅黄色的小嫩芽，远处高大的白杨也象披着一层若隐若现的绿纱，近前的榆树、杏树原本干涩的枝条已经丰满滋润起来，托举着一个个脆嫩饱胀的小芽包。一只不知名的黑鸟停落在一棵榆树上，静静瞭望着远方，一声又一声布谷鸟的叫声回荡在空中。绿枝新叶蓄势待发，呼之欲出。
大哥说，春种就要开始了。
离家很远的那片荒野上，东一处、西一处聚集着一座老坟或新坟，明显已有人来过，到处是一团团燃过的纸灰和新摆的祭品，淡淡的悲愁在寂静的原野上飘散着。
我们为母亲烧了很多纸钱，在她的坟头插了一把鲜艳美丽的花。一股风吹来，花枝轻轻摆动，纸灰飘向空中，柱香袅袅飘移，象是母亲在向我们示意。但愿母亲能感知到我们的到来。
祭奠了母亲，我们原路返回。
真是难以相信，只几个时辰，稀湿泥泞的路面竟然干爽得多了，阴洼处、沟渠里的积雪已消解得支离破碎，汪着一滩滩雪水，路面上也流淌着一股股细小的溪流。
大哥告诉我们，别看地早晨还是湿的，到了下午，地表便干了，再过两三天就能播种了，再过一个星期，野椒蒿、野芹菜、野蒜苗之类的野菜就从地头田角冒出来，一片片新叶也会从枯枝上抽出来，大地一下就生机勃勃的了。也许，还会有寒流袭来，但是，只要清明一过，春天的脚步就会越来越快，乡间原野很快便春潮荡漾，令人沉醉起来。看来，的确是春风似剪啊。
那个春天来得很晚，清明前又降了雪，清明踏青成了踏雪迎春，但那一天，天高云淡，阳光晴暖，微风徐徐。
一路背着阳光踏着泥泞，我们都有些累了。站在通向母亲坟地的一处高坡上，看着层次错落的村庄和远处的雪峰，看着燕子从枝头飞过，看着那棵曾经的小树已然高大繁茂，看着那条时常淌着汩汩清流的水渠，看着一片片等待播种的田地和阳光下的一座座院落，童年旧事扑卷而来，万千思绪涌上心头。好想沐浴在这一片春光里不再离去。
这里的一坡一梁，一沟一槽，一草一木，都沉淀着“家”的记忆，印刻着我们的欢喜悲伤。只要走上这片乡野，呼吸着这熟悉而又清新的空气，心头便充溢着淡淡的哀伤，翻涌着暖暖的乡情。
碰到了几位过去的老邻居，一个个上下打量我们的目光里满是亲切与惊喜，彼此的寒暄里都是些往事。村子里早已茅屋变砖房，土路变油路，贫田变沃土，当初的贫寒已成往事。只是，当年的玩伴已有了华发，许多的长辈已成了追忆，时下的年轻人都奔向了繁华的城市。走向富裕的村子里有些清冷落寞。
孤寂的老院子里积了厚厚一层树叶，墙角处挤满了一个个滴水溅落形成的土窝窝。土墙土炕、木门木窗的老屋子已变得衰蓑垂暮，象苟延残喘的老人，在那里坚持着、等待着！
打开尘封已久的家门，和暖的阳光与轻盈的风撩起一股沉重的霉味。粘满灰尘的贴画、笨重的木柜、锈迹斑斑的洋铁炉子、暗陈的木条筐依然停放在原地。当年母亲与我们共同睡着的屋子里满是老鼠洞与鸟屎，屋顶残破不堪，墙角蛛网盘结，那面土炕已经塌陷，而那面斑驳模糊的圆镜子依然挂在墙上。看到窗台上一颗颗散落的纽扣和那盏煤油灯，好似看见了母亲粗糙、长满老茧的手在昏暗的灯下飞针走线，又好似听见她一声一声的叹息。曾经挨饿受冻却欢乐不断并心怀憧憬的一切浮现在脑海，不禁让人有些泪目。
青春的母亲从遥远的湖北走来，带着一腔豪情与美好的人生之梦，落脚在这个曾经荒草遍地的小村庄，开始挖土造田，离开我从未谋面的爷爷奶奶四十多年未曾再见面，生养了我们八个子女，枯萎了青春芳华，最终变做了一抷黄土。四十多年间未曾离开过这个院落，侍弄着几亩薄田、几只鸡、几只羊、几头猪，将自己彻底变做了一个农民，却将我们从田地间推搡了出去。高小毕业生的骄傲、建设大西北的激情热血、年年岁岁的期盼一并填埋在挥锹劳动、拉扯儿女的支边岁月中，淹没在日复一日的贫穷里。在我们一步步走向自己的幸福，将自由还给她，准备以体面的生活补偿她饥困劳累的身体时，她却无力消受，永远地睡着了，将她一生的光阴变成了一场苦难和我们无尽的哀思。
这破落的院墙门窗，这枯了又绿、绿了又枯的园子，处处是她的影子，似乎，她就在园子里拔草，就在灶前填柴烧火，就站在门前望着我们，顶着昏沉的晨曦起来，睡倒在寂静黑沉的夜里，披着晚霞牵着羊儿，冒着风雪匆匆归来......
转眼，我们也成为父母，步入了中年，将自己的人生归置在另一个自己的家里。曾经的喜怒哀乐、酸甜苦辣，都变成了温暖的回忆，化做了魂魄留在了这里，可这个“家”总是出现在梦里，牵引着我回来。年复一年，清明便成了一个永远不变的约定，一份难以舍弃的情怀。
乡愁，是一个永远都不愿醒来的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