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唐波清/父亲与粮食
在咱老家那个山窝窝里,父亲也算是半个文化人,父亲在村小学当了十多年的民办老师。在我儿时的记忆中,父亲有两个截然不同的形象:早上,父亲穿上笔挺的洗得有些泛白的中山装,细心地梳理好茂密的头发,提着空空如也的黑色旧皮包,大踏步地昂首挺胸地赶往学校,专心致志地辅导他心爱的学生。放学以后,父亲脱下中山装,一丝不苟地叠整齐,小心地放进箱子里,然后迅速换上那身破旧的劳动布上衣,扛起锄头,火急火燎地下地干活,专心致志地侍弄他心爱的土地。
其实,父亲在我心里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父亲爱土地,父亲更爱那一颗颗饱满的稻谷,那是粮食,那是人命。犁田,育苗,插秧,施肥,除草除虫,浇灌,父亲用汗水精心地对待每一个劳作环节,从不敢马虎。每到“双抢”(收割早稻,种植晚稻)季节,父亲不分日夜,抢收抢插。一个“双抢”忙下来,父亲便黑如雷神,父亲便瘦如钢筋。小时候,我幼稚地问父亲,爹,咱种个田地咋还这么费力气呢?爹说,人哄地一时,地哄人一年。耽误不得。
关于粮食的事情,我曾经记恨过父亲。
记得我八岁的时候,有一天吃午饭,屋外突然想起锣鼓声,我端起竹筒做的饭碗,撒腿就往外跑。个头矮,门槛高,心里急,我摔了一个大跟头,一碗红薯饭,洒的满地都是。
当时,爹大发雷霆,脖子上青筋直蹦,狠狠地给了我两个大耳光:耍“猴把戏”的,有啥稀奇可看?急,急些么哒。站好喽,你跟老子把《悯农》背十遍。
我一边哭哭啼啼,一边嗝嗝噎噎地背诵那首诗: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
我伤心地哭了好久,也许是痛疼,也许是害怕。小脸上,那几个耳光印子,也留了好几天才醒过来。
关于粮食的事情,我曾经敬佩过父亲。
那年交公粮,母亲瞒着父亲,以次充好,母亲托关系弄了个“一等粮”,赚上了好价钱。交完公粮的第二天早上,父亲发现丢失了三袋子发霉的瘪谷,家里竟然多出了三袋子饱满的稻谷。父亲和母亲突然激烈开战。母亲坦然地承认她在公粮上车的时候调了包。父亲质问母亲,那验收公粮的后生是咋糊弄过关的?母亲居然没有遮掩,那后生就是李媒婆替咱丫头张罗的对象,这个后生和咱娘俩见过一回面,咱丫头满意着呢。
父亲是个犟种,他装上三袋子饱满的稻谷,推着“鸡公车”就要赶往“粮管站”。母亲急得下了跪,你这样冒失的话,“粮管站”的领导还不得开除这个后生?咱可不能连累别人。
父亲的心软了,一屁股瘫坐在“鸡公车”的把手上。
父亲的心又硬了,棒打鸳鸯,他死活不同意丫头(咱姐)和这个后生的婚事。
关于粮食的事情,我曾经埋怨过父亲。
今年春节前夕,年迈多病的爹,从乡下挑着两袋大米,转换了好几趟中巴车,汗流浃背地送进城里,从一楼扛到六楼,气喘吁吁地塞进我在城里的家。
爹说,这是绝对的好粮食,没有使过一滴农药,放心地吃,没了,爹再给你们送。
我好奇地问,没有使过一滴农药,咋回事?
爹饶有兴致地说起来,去年,咱家留了一亩田地,专门种植传统稻,不用农药,全部人工驱虫,不用无机肥,全部施撒农家肥,这可是无毒无害的好粮食。
我追问父亲,那咱家另外的几亩田地,咋种的?
爹说话的语气有些兴奋,剩下的几亩地,全部栽上了杂交稻,使农药,撒化肥,产量高,价钱好。
我似乎听明白了,杂交稻卖给别人吃,传统稻留着自己吃。
爹,越说越来劲。传统稻产量低,耗时,费力,无毒无害,自然要留给自己吃;杂交稻产量高,使过农药,用过化肥,有毒有害,当然要卖给别人。
爹,你咋能这样呢?那不是坑害人吗?我第一次冲着爹发脾气。
爹气愤地甩了一句话,好心当成驴肝肺。爹佝偻着背,掉头就走。
父亲走了,我的心里却又不落忍。我这样批评父亲,是不是有些过分?
过了好些日子,我忐忑地回了趟老家,就是想当面给父亲道个歉。这回,我估摸父亲还在置气。
出乎意料。当父亲见到我的时候,似乎是啥也没发生过。父亲像个孩子般地拉着我的手,指着家门口一堆堆的火土肥,指着田里沉甸甸的早稻穗,父亲兴高采烈地对我说,如今咱种的粮食,没使过一滴农药,也没用过一粒化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