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侯玲
我的表姐说，女儿小时每到深秋就吵闹：我要吃“毛驴子”。三岁的孩子表述不清，让小孩子念念不忘的“毛驴子”，是秦地人的零嘴美味，“毛栗子”，它是秦岭野生板栗的一种。
秦岭山脉东西绵延，它把中国地形分出南方和北方，这座山也是人们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大宝藏。深秋时至，万物结实。三天五天里，总有人从茂密的深山里扛出一袋又一袋的山货。偶尔是几只野味，兔子山鸡；更多是野生果木，八月炸猕猴桃五味子；也有一批干货，核桃松子和板栗。山民用耐心和辛劳收藏着大自然的礼物，一颗一颗籽实都沐浴山风灵气，蕴聚了天地精华。同样称板栗，秦岭的毛栗子就不是大板味薄，也非渣滓过多。秦岭毛栗，小巧紧实，甘甜粉糯，蒸煮炒皆是美味。如此美味只有一个缺陷，得之不易。
父亲曾在山脚下工作，每每秋风萧杀，他和同事结伴去山中寻毛栗，有时走的山脉不对，半天也见不到一棵毛栗树，倒是橡树结实累累，可橡子和毛栗滋味差十万八千里。运气不好寻不到毛栗，得些山核桃也是好的，可父亲总觉得欠了我的。对于一个期待甘甜毛栗子的孩子来说，核桃怎么能应付安抚？秦地有句俗语：猴抱住核桃是金不换。我对毛栗的钟情和所有的孩子一般无二，也是金不换。
也有让人开心的时刻。父亲背着半布口袋毛栗归来，像凯旋的勇士。光溜溜泛着褐色光的毛栗像一只只明亮的眼睛。父亲说这是人抢了松鼠的粮食，可我总觉得板栗树的果实应有人的一份，松鼠独享，那不成体统。
我拨弄着一颗颗毛栗，母亲正在锅里炒热小石子，一兜生毛栗倒进锅里，不一会毛栗壳就看得见热气沁出的湿润，我喊着加白糖，街道小贩的糖炒栗子那焦糊的甜香最迷人。母亲稍稍加一撮糖，石子和毛栗就像要融了，看着黏甜诱人。再翻搅几遍，母亲就赶我远离。高温让偶尔炸开的毛栗如暗器，更像疾速的子弹。我爱它又不得入口，急得团团转，母亲安慰我：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我暗自想，热豆腐怎么能和心爱的毛栗比？热喷喷香喷喷的炒毛栗，谁拿在手里都是一份心安。毛栗多好，小心翼翼捏开壳，黄如蜜蜡的瓤甘甜绵软，吃一碗热豆腐都难比拟这份心欢。
这么多年过去，父亲老矣，他再不能爬山涉水为我寻毛栗，我的秋天就缺了些滋味。街道小贩用电炉铁锅机器旋转炒制的栗子我是不屑的。哪怕只能倒腾着往事忆忆旧，我也不想换物替代，这是对美食深到骨子里的倔强坚守。在吃一颗毛栗上，我的不肯退让，让我也有一份坚持的气节。不敢自比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齐，至少对得起当年与之争食的松鼠吧。
有一天，我终于得了一份来自秦岭山中的礼物，毛栗就是其一。只不过它都是刺猬团，我看得一愣。父亲当年给我带回的是明亮干净的褐色果实，眼下的一团团沧桑刺壳是毛栗吗？它像胡子拉碴的流浪汉。父亲笑说：“用鞋底子使劲踩，用尽力踩破刺壳才得到毛栗。毛栗树高枝脆爬不得，要先割树周围的茅草便于捡拾，再持长竹竿捋打。毛栗树生烂石间，长得刺如银针，采摘这番活路，想着就费气力。天下父母是不是都把艰涩独挡，为孩子披荆斩棘？
我端详着颗粒饱满的毛栗，像遇到故知。年年相见年年好，转觉梅花是故人。这么多年，无论街道的炒栗子来自天南海北，只有今日这颗才是来自记忆。
我用心侍弄一颗毛栗，愉快又满足，这是三十年里我欠下的债。
昨天才看到一个烘焙好帖子，做美味的蒙布朗。第一步是用五天的时间制作美味的栗子酱。我很满意这样耗时制作一款栗子美味，这是一份情怀，历时愈久，愈能熨平我心头这么多年的缺憾。
我小心地剥生栗子，这艰难不亚于织女绣花。力道的拿捏很难得当，剥散的留下熬粥，浑圆的生毛栗仁积攒一碗，这凝聚半个中午的光阴。平底锅里煮毛栗仁，水浅浅的，栗子像仰头游泳的黄鸭，加大量白砂糖，再滴香草精。这来自山里的纯朴果实何曾享受过这精致待遇？栗子仁们不知道，大火沸腾煮二十分钟才是第一道工序，盖住焖一夜，第二天如法炮制，连续五天。这是煎熬还是涅槃？五天的时光，脆嫩的栗仁已经被糖水浸透，真正呈现出栗色，入口即溶，绵密软糯。加少许朗姆酒，存入消毒过的玻璃瓶里，我的毛栗已经脱胎换骨。人间从此无毛栗，此味只应天上有。
烤酥脆的饼底，一层层绕上绵密细腻的栗子泥，像一圈圈螺旋盘香，又像个圆形的金字塔，顶上用一颗醇香的奶油，奶油上轻压一颗完美的糖渍栗子，这么的细致香甜的一座山，你可曾见过？一勺挖下去，奶香栗香，交融叠合，甜腻被中和，栗子风味凸显，再咬一口酥脆的饼底，这就是整个秋日的甜蜜，能融化冬日不尽的寒意。
我用零碎的栗子仁熬粥，还是剩下些许，哪怕半瓣缺口的栗子仁，也要吃得庄重严肃。想想看还有什么食材配得上我的毛栗？
一把栗子仁配了半只鸡。鸡斩块稍稍腌渍过热油，热油锅中稍炸栗子仁，另起锅炒香葱姜，爆炒炸鸡块和毛栗，各色调料一并过，倒半碗开水淹没食材，锅里咕嘟咕嘟，鸡的鲜美和毛栗的甘甜很快交织出一幅画。这画里有红褐鸡肉的咸香鲜嫩，也有金黄毛栗的糯香甘甜，谁吃一口都是喜悦。
毛栗子，在隆重漫长的人生中，它是可有可无的配角，可若舍得花点功夫，没准它就能成为你最渴望的那一丝熨帖，你的人生就会出现奇迹。有几个秋冬，我就是靠毛栗滋味的四俩拨千斤，才把日子过得风生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