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老房子
一天一曲
天门渔薪镇上一户曹姓做糊汤米粉生意的人家,招牌叫曹松林园,是我祖父开的。松林园里有曹傳松(我父亲)和曹傳柏俩兄弟。那时候,国民党经常拉壮丁,二叔被拉去当了兵,一九四七年二十三岁染上出血热,不治而亡。
曹家房子不宽,只有一丈五尺宽,很长,一共有七间(gan),估计有三十几米长。听大人讲解放前由于淹水,又招日本人烧毁,修缮过几次。
虽说是个小粉馆,还雇了两个身强力壮的师傅。大儿子曹傳松(杏安)也跟师傅一样,从半夜起来干活。我祖父只是天亮了起来甩一会儿开张粉,就洗澡休息去了。
祖父常常是坐在堂屋的上方,像钟馗,威严得很,老是用恶恨恨的眼睛看我,我不敢正视他,很怕。每每经过堂屋,我都加快脚步,53年他就病逝了。
然后就是我父亲甩粉,我母亲也是半夜起来,到后面厨房把鳝鱼臊子发好后,就到前面来跑堂。
镇上的大商户老板、太太、少爷、小姐们要吃糊汤米粉,每天都是师傅们用合盘装好,再用头顶着送去,过一段时间我父亲去结账。父亲虽有曹家少老板的誉称,但没权,收回的钱全部交给祖母。早上四面八方来赶集的、卖鱼、卖肉、卖菜的都来客堂上请坐,生意红红火火。
从住宅地理位置看,也很好,处于正街中码头(三泰码头巷子)东侧第二家,西边是吴三泰,开盐行、匹头店,东边是段开泰(瓷器铺)。
站在街上看,是一座坐南朝北的两层木制青瓦楼房。顶上铺有三层瓦,第一层平躺拖一层,第二层错躺铺一层,最上面盖一层,一点水分子都溅不进去。
房子的两边都是灌浆磚墙,有粗大的横梁横跨在磚墙上,中间承戴着横截面为一尺见方,长一丈八的直梁,直梁上横铺七根横梁,再在横梁上面铺上木地板(二楼)。木地板都是用一寸多厚的杉木扣板扣成。
门前有和房子一样宽的两级台阶。二楼顶上有比台阶宽两倍的弓型木架铁皮阳棚,阳棚两头架子下挂着镂空绣球。原来还雕有两个狮子趴在球上,对门有意见,说对他们“狮”视眈眈,就改成镂空绣球了。
门口八扇大木门,东边四扇是从上下糟子里梭进去的,西边四扇是海窝门,早上做生意时八扇门都可卸下来,竖到台阶当头的侧墙边。
西边进大门,四张方桌一直摆至楼梯口(白天收拢);东边是做粉的三口锅的灶台,灶门口有灰膛。接着是三口大水缸靠东墙边整齐地排着,祖母坐在缸后柜旁收钱。再后是矮案板,高不到两尺,为了压米粉团时腿能上下伸曲。
案板后面,是上二楼的木板楼梯,四五级向东墙上去,再转向北沿东墙十几级上二楼。
一层第一间和第二间是连通的,沒有隔门,为摆桌凳,第二间没有二楼,上面全封闭,我们习惯叫天井,用几排亮瓦拼盖,空旷亮敞。
楼梯上去左转通过前楼南,再左转通过天井上的通道到后二楼。
二楼前是阳台,可以看街上的热闹,很窄,不到1米宽。阳台后是八扇雕花隔门,与房间隔着,南有窗户,可看到天井。
后二楼就是一楼的第三间的上面了,第三间的结构建造和第一间是一样的,听父亲讲,我一九四一年降生在后二楼。我想父母成家时可能是住在后二楼的,以后为给艺人沈山和他家属住,我父母就到地下层住去了。解放以后我两个弟弟在这里住过。
后二楼顶上也有几排亮瓦,亮堂着。前后有窗户,通风向阳,北窗伸头看到天井,南窗可看到东、西两边的渔薪河水和河对岸。
二楼前东角还有个小门,出去是个和楼梯一样宽的正方形阳台,就是一楼楼梯的转角处上面,站在上面可俯视天井。
前排左起:作者小妹妹、公婆(怀抱作者大女儿)、作者祖母、母亲、父亲.小弟。后排左起:大弟、作者丈夫、作者、大妹及妹夫、堂弟媳及堂弟。
回过头来再说一楼,第二间和第三间之间是八扇雕花隔门,我们叫它中门。进中门的东边是一架三人推拉的大磨盘,每天中午父亲和两个师傅就在那里吱吱呀呀来回推拉磨浆。
西边放着一个木制的大压粉架,我记得上面还贴着有“大将军八面威风”或“八大神仙各显灵通”等字样,可能是图吉祥,或是过年写的。接着还放着一架织布机和纺线车。靠东边墙角有一个滤浆的大水缸和浆盆、石墩等杂什。
第四间就是客厅,我们叫堂屋,客厅和第二间一样,沒有二楼,人字型的顶瓦也是有好几排亮瓦,采光良好。
客厅正上方写着“天地国亲师”,东边墙上挂着“八仙过海”的四幅字画,西边墙上掛着一幅大画,画上有一棵大松树,树上倒掛着一只大猴子,一手钩在大树枝上,另一只手够着捉一只飞着的蝴蝶,还有几只小猴子在树上逗玩嬉戏,十分神气,我老盯着它们看。
“天地国亲师”下面放一张雕花的条桌,桌子正中摆放一个大摆座钟,钟前有个大瓷香碗,钟两边是一对高一尺左右、边长为四寸左右的长方体玻璃蜡烛盒,再两边是一对插鸡毛掸子的陶瓷花筒。西边花筒旁有一个大陶瓷凉水壶和杯盏,冬天煨在有棉花套子的木桶里,相当于现在的热水瓶。
条桌东边放一个小方桌,桌上供有祖宗灵位,还有一个灵屋。那时可能是老婆婆刚过世,只知我父亲每天晚上用几条长凳子拼着睡在灵位前,可能是守灵。
客厅中间摆放着一个四周雕有八仙的方桌,八把车柱靠背椅子,油光焕发。还有夏天用的竹床、睡凳等。
客厅也是吃饭的地方,每天祖父母、父亲就在这里陪师傅们吃饭。我和母亲、弟弟妹妹们在楼下厨房里吃饭,饭菜也比他们的少、差。第三间和客厅(第四间)也没有隔门,因第三间要借客厅的亮瓦采光。在交接处东边放一个账桌,我父亲每天在那儿敲打着算盘,计呀算的。有时父亲就把我抱着坐在他腿上,告诉我一上一,二上二的,使我上学以后的珠算一到九归都获得了百分,老师很赞赏。
西边放一个洗脸架,有铜脸盆和毛巾,供平时擦洗手脸。
所有房间的地面都铺着长方形的土地砖,整洁干净。
过年时大门口掛上两个大红纱灯笼,客厅上吊着汽灯,亮灿灿的,犹如白昼。初一父亲带着我半夜起来静悄悄地扫地,升火盆,虔诚地敬神,一起小心地抬着大竹竿搅着的鞭炮燃放,然后对着“天地国亲师”跟祖宗拜年,喊着;爹爹、婆婆,跟您朗拜年啦!既气派又庄严。
第五间以后都是鼓皮,木山架的椽檁结构的青瓦房,鼓皮、门窗都是用桐油油漆的。西侧的通道,笔直经过第五间、六间、七间到晒台。东边是祖父母的卧室,卧室里摆放着雕花架子床,梳妆台,木箱子,大衣柜等家具,靠东边有窗户,(隔壁沒有房屋遮着)。全是紫红色的国漆,珠光宝气。
卧室后面是下地下层的楼梯口,楼梯口后面是个房间,房间连楼梯口是第六间,以前是叔婶住的,他们过世后就是我和大妹住。
房间后面就是吊楼子了,我们也叫晒台(第七间),三边栏杆,上有雨棚,洗晒方便。站在吊楼上,宽阔的视野,充足的阳光,夏天纳凉,河风悠悠,那个爽快,犹如神仙。
从祖母卧室后的楼梯口下去,是地下层,地下层也是一个不小的天地,有三间半的长度,不过那又是一个天地。客厅的下面一半是一个暗室,我们叫地洞,北面是驳岸,其余三面是磚墙,曾经住着师傅光裕伯和他家属。也躲过日本人。
地洞往南靠西是我父母的卧室,很小,只放得下一张床,对着床放一个梳妆桌,只能坐在床上梳头,剩下的地方就只能放一个洗澡盆了。可能只有四个多平米的样子,西边还有一半靠着吴三泰的土露台,我父母过的是下等生活。地上铺的地磚以后让我撬起来捐给学校了(1958年)。地洞和父母卧室都很潮湿,睡在床上常有四条腿的高脚跳跳虫跳到床上,吓死人。难得我父母、我和我弟弟妹妹们在这个地方生活了几十年。
母亲卧室再向南就是厨房。厨房大,有一间半的面积(第五间的一半和第六间的面积之和),放有厨柜,案板,大水缸,三口烧火灶,灶下有灰膛,灰膛对着引格子(放柴火的),后面是墙壁和后门(第一道后门)。
牆外是猪屋,沙石板面地,冲洗方便。猪屋就在吊楼子下(第七间),沒有雨水淋着猪子。56年以后就沒有喂猪了。猪屋出后门(第二道后门)有一平米的平台,右拐沿墙下十几级台阶再左拐下去,是一个四五个平米的私家茅厕,右边下河坡。
没有做厕所之前,出后门的台阶下是一个茅缸,离平台有四五尺高,我的两个弟弟常喜欢趴在台阶上的凳子上看河里热闹,一不小心掉下去几次,我赶快跑下去拉起来,弄到河里去洗,祖母骂我沒有看好他们,邻居好人解围说;好!好!用粪泡了还肯长些……我也就未曾挨打。
读初中时,每天晚自习回家,我轻轻把西边耳门推开,父亲每天把耳门虚掩着,(那时很太平,不用防小偷),房子里黑洞洞的,一直要摸过一、二、三、四间、祖母卧室的过道,直到楼梯口,进第六间我和妹妹的房间。因祖父过世不久,总是提心吊胆,后面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推,前面又怕碰着什么,用手在前面探路,又怕手被什么抓住,这样一直到初中毕业。
过去的房子雨水是不外流的,(因两边紧挨着的邻居),每间房子的接交处都有简筒,横着的简筒水流到竖简筒里,进地下阴沟流到后面河坡。
56年以后,这个房子的一、二、三、四间全部改造归公,从此,我家也没做生意了,公私合营了。房子从客厅就隔死了,我们就从后门出去,经过吴三泰的后面,从码头巷子上街去。
70年我们全家下放到杨场万二大队。老屋前面的部分由工商所和财管所分别拆掉,听知情人说;财管所的李某某曾把拆掉归公的杉木为自己打家具,真是蛀虫!后面部分由我们拆到乡下去了。而且是三股分,我父亲一股,堂弟一股,祖母一股。
这个房子就这样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我也不知道曹家人在这里生活了多少年。上次我回渔薪,顺便看了一下旧址,在老台基上前后做了两户不认识的人家,他们是没有下乡的,真幸运。
我写这个房子也不是单一的怀念,更重要的是对古人智慧的敬服。那些设计者,建造者们,在那样狭小,地理地形不好的条件下,能因地制宜,因势而就地做出那样精致、美观,像艺术品一样的住宅,对他们的匠心匠工很是敬佩。这房子也拈得上古典老宅的边,折射渔薪过去的风土文化,人文风貌,(一个家庭里也有几个阶层),也是中国文化的一部分里的一个小点。这个房子虽不像廖宝寿,宝安堂、寿章福、吴园茂、陈萬顺……的房子,他们都是正街通后街的大豪宅,但这个房子小巧、美观、适用、舒服,给了我童年的幸福,永远存留在我的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