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丰花
碾,对于80前,应该不陌生。
它是老一辈人勤劳智慧的结晶,曾经养活了一代代贫苦乡民。下面一个碾盘,上面一个碾砣,中间一根铁轴,再用四根木头撑着,横着两根,竖着两根,横的两根头上各有一个孔,各伸进一根碾棍,就构成了最原始的碾磨工具——碾。
每个村庄或许都有那么几盘老碾。
在记忆中,我的老家就有五盘,上庄一盘,下庄两盘,村东头一盘,马家一盘。可我对我家门前那盘老碾却是情有独钟。不仅仅因为这盘碾的棚顶是用厚厚的麦秸撘制而成,冬暖夏凉,而且下雨一点也不漏。更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它坐落在村子的中心,是人们闲暇之余娱乐的最佳场所,不远处还是大队所在地。
石碾北边是一棵据说是百年的老槐树,我却无从去考据。老槐树枝干虬劲粗壮, 每到夏天,槐树繁茂的枝叶,托起厚重的绿色,如伞的树冠上堆叠着朵朵串串,团团簇簇象牙般白色的槐花。你拥我挤,叽叽喳喳,热热闹闹地盛开在五月的阳光里,总会在蜜蜂喧惊过后的每日的晚间,飘洒出一幅美轮美奂的槐花雨,缟姿如云,烁烁如雪。淡雅清新的香味飘散在整个村子的上空,给这古老而美丽的村庄增添了许多魅惑而灵性的色彩。
槐树浓厚的绿荫下,是一排低矮的茅草房,住着我本家的二爷爷和二奶奶,70岁左右的年纪,两人背都驼的厉害。经常看到他们在门前支起一个泥巴炉子烧水做饭,时不时的被浓烟呛得咳嗽不停。老人和蔼而善良,每天看着我们从门前上学放学,总要叫着我们的小名,笑眯眯的说:"又上学去了?"而我们在那害羞的年纪,也不搭腔,总是笑着跑开。
现在,两位老人已经不在了,可我每次回家看到院子里的残垣烂棚,总会想起老人那慈祥的面容,耳边回响起那亲昵而熟悉的声音,也总会感叹岁月的无情。碾旁有两堵低矮的石堰,等碾的人就坐在石堰上,光着脚丫,盘着双腿,东一句西一句的拉着闲呱。时不时一阵笑声回荡在村子的大街小巷,久久不息,爽朗而率直。
碾的西边一条小河欢快的常年流过,贯穿村子的南北。我不记得小河的源头,只记得小河清清的,浅浅的,河两岸是青青的小草,和不知名的五颜六色的小花。小草绿了,黄了,花儿开了,谢了,任凭斗转星移,日月轮回,仍恒古不变地陪伴着小河,守护着大自然赐予它们的神圣而浪漫的爱情。
夏天我们一帮孩子总是挽着裤腿,光着脚丫,在小河里捞小虾,捉小鱼,掀螃蟹,悄悄的悄悄的拨开青青的河草,一群鱼儿正在欢快的游着,刚一伸手,机灵的鱼儿就迅速的向四周快速的游去。我往往总是伸着空空的做成捧状的双手发呆。横跨小河上边的是一座古老而结实的石桥,小的只有三个桥洞,却是连接上庄与下庄的主要通道。
不知道这盘碾是啥时候做的,也不知道这么沉重的石磙在那没有现代化工具的年代,村民们是如何从山上运来,又一凿一凿的做成的。只知道从我记事起它就一直在这儿静静的待着。碾盘与碾磙早已被磨得光洁如新,却依然坚固如初。碾道里的尘土也被无数双脚踩踏的细如脂粉。
上一年级的时候,我上下学的路上每次都经过这盘老碾,几乎没见它停过,有推碾的,等碾的,拉闲呱的,伴随着人们一阵阵的嬉笑打骂声,给这沉寂的老碾注入了生命的活力,一圈又一圈转的更起劲了。它承载了一代代人对于贫困的记忆。吱吱嘎嘎的推碾声,如一首动听的老歌,唱出了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随着时间的流逝,有的人走了,有的人来了。月亮弯了,又圆了,圆了又弯了,老碾却始终以他那淡泊而从容的神情,坦然面对着生命的无常与岁月的轮换。纵然时光如梭,却带不走我对老碾不变的深情。石碾声声,珍藏着我童年的记忆,承载着我的青春和旧梦,也记载着家乡人奋斗的历史,石碾曾经成为一代代人心中不变的梦想。
母亲和姐姐们往往都是晚上去推碾的,不仅仅是因为晚上清闲,更是因为我家人口多,父亲,母亲和大姐白天三个人出工,时间是耽误不得的。母亲往往是将煤油灯放到碾棚四周的一个小窗口上,其中一人边推边扫,别小看这扫,可是个技术活,需要一定技巧才能又省力又碾压的均匀,堆上去,划下来,反反复复,一遍又一遍,直到把粮食碾的很细很细。
我是不会推碾的,一到碾道头就晕。母亲也是舍不得用我的,那时候我不知道母亲的辛苦,只觉得好玩,跟在母亲的后边转圈,转着转着就晕了,只好坐在碾旁的石头上等。
那时候的月亮真圆啊,我常常托着腮望着月亮发呆。母亲说,月亮里面住着嫦娥,抱着她可爱的小白兔。如水的月光温柔的倾洒在这广袤的大地上,于是槐树底下便留下了许多大大小小,斑斑点点,或鹿或马,或兔或猫的美丽的图案。偶尔一只萤火虫飞过,给这寂寞而无聊的夜晚涂上一笔亮丽的色彩。推完碾了,一拧鼻子,满鼻子的灯灰,滑稽而可笑。
那时候虽然贫困,但一家人开开心心,笑声不断 ,苦着并快乐着。那小小的煤油灯啊,忽明忽暗,却也阻隔不住母亲在碾道大步迈出的步伐,熄灭不了她心中对美好生活的向望,并为之孜孜不懈的努力着。
说起这推碾,还有一件滑稽而可笑的事情一直珍藏在我的记忆中,挥之不去。因为我在家排老小,只要是母亲有空,她就和其中的一个姐姐推碾,要是家里实在忙不过来了,就让姐姐一个人推,那确实是不情愿的,而且推得很吃力。
那时候,大姐跟着父母在村里挣工分,闲暇时就帮母亲拾柴,烧水做饭。二姐在村里编玉米皮草筐,三姐跟人学缝纫、绣花,或多或少的手里就有些零花钱。她们就哄着我帮他们推,每次推碾都给我一角钱的奖励,姐姐们都挺疼我的,说是让我帮她推,其实就是变着法儿给我零花钱罢了。我往往推上几圈,就累的满头大汗,再也不听指挥了,姐姐们笑的前仰后哈的。这样一年下来,那年秋天我居然攒了两元五角钱。
快到年底的时候,父亲置办年货等着用钱,就瞄上了我的这一大笔储蓄,和我商议:“闺女,我先借你点钱用用,等明年春天卖了兔毛,我再还你五元好吗?”我那时对钱好像也没什么概念,就爽快的答应了,也没想着再要。第二年春天,父亲就真的还了我五元钱。我拿着那五元钱,左看右看,如获至宝,整日盘算着:“用这钱买点什么呢?”那时候虽然家家都穷,对吃穿没有什么讲究,但在那爱美的年纪,看着家境稍好点的小伙伴穿着崭新的裤子、花褂,还是挺眼馋的,我从来都没有过一件真正属于自已的衣服。往往都是先给大姐买新的,大姐穿着不合身了,给二姐穿,然后是三姐,等轮到我的时候往往已经是旧貌残生,补丁摞补丁了。
于是我就让二姐到集市上帮我扯了一块布料,为了省钱,没让裁缝裁,三姐刚学会缝纫,就试着裁,一剪子下去,裁的裤脚太瘦了,没法穿。我难过的哭了整整一个晚上。姐姐只好又找了点布头,在裤脚处做了个小叉,这样我还穿了三四年。那天和母亲聊起此事,心里还是酸酸的,涩涩的。现在每当收拾衣橱的时候,看着满橱花花绿绿的,分得开春夏秋冬的衣服,我还是会想起那条被裁坏的裤子,那是第一条真正属于我自己的裤子,心里难过的眼泪直流。
在那缺吃少穿的年代,父母凭着一双勤劳的双手,将生活打理的井井有条,没让我们姐妹挨饿。那时还很少有玉米煎饼吃,母亲就用碾将地瓜干碾成细细的颗粒,然后拿回家泡透了,那时候家家都有磨,再在石磨上磨成细细的糊糊。然后再用鏊子滚成煎饼,甜甜的,香香的,有多少年没吃过地瓜面煎饼了,想起来还有一种甜蜜而温馨的味道。
后来生活好点了,母亲就偶尔摊极少的玉米煎饼吃,原先我家有个老式的大方桌,涂着枣红色的漆,雕着龙凤呈祥的图案,一边两个小抽屉。母亲将煎饼给我们姐妹四个分开,我们就各自藏到自己的小抽屉里,留着打牙祭。
一晃40年过去了,玉米煎饼一直以来倍受人们青睐,市场上琳琅满目,但我独独还是爱吃母亲烧树叶摊出的煎饼。上学时,上班后,甚至结婚后,每次回家,带回的总也少不了它。在于我,它已不仅仅是煎饼,更是对母爱深深的眷恋,和对那个年代不能忘却的回忆。
秋天收获了新玉米,母亲就到碾上将玉米碾成细细的玉米面。这也是非常麻烦的,先碾成细细的粒,用簸萁将玉米表皮分出来,然后将玉米细粒再在碾上一遍又一遍的碾,直到很细很细。母亲就会拿出提前摘来的老山豆角,将皮扒掉,把种子放到锅里煮熟,最后将提前用凉水和好的玉米面放到锅里,二三分钟后就做成了香气四溢的玉米糊糊。
父亲母亲舍不得吃里面的豆子,就将豆子滤出来给我和三姐吃。我还清楚的记得,父亲母亲一个人腿上坐着姐姐,一个人腿上坐着我,一面将豆子喂给我们,一面宠溺的看着我们说:“小妮子,小臭子,咯嘣咯嘣吃豆子。”惹得我们姐妹咯咯直笑,朗朗的笑声羞弯了月儿,惊飞了鸟儿,飘过河流,越过山涧,催开了满山遍野的野菊花。直到现在一想起来,我就满眼的泪花。
我父亲兄弟五个,姐妹两个,在男孩中排行老四,就我家没男孩。这在重男轻女严重的70年代是被人瞧不起的,就连爷爷活着的时候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小妮子,一点用处都没有。”可父亲母亲不这样看,对我们姐妹四个总是宠爱有加。在我的记忆中,父亲母亲从来没对我们发过脾气。在这涓涓如细流的呵护下,我们就这样无忧无虑,快快乐乐的度过了我们的童年、少年时光 。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随着生产力的快速发展,现代化的碾磨工具如雨后春笋般层出不穷,人们就不再去推石碾凑热闹了,两桶煎饼糊就分分钟的事。石碾就如同那历经沧桑的老人,清闲下来,却增添了许多孤寂和落寞。
老碾已跟不上新时代的潮流,只能作为一个旧时代的产物,和人类文明的象征,被搁置在那儿。但我对石碾却始终怀有不变的情怀。每次回家我都会到石碾前站一会儿,摸摸这儿,戳戳那儿。它就像我的一个老朋友,满腹的话儿想对它诉说,却往往是话未出口泪先流。我能想像在我大姐,二姐小的时候,母亲就是这样背上背着一个,怀里用布缠着一个,披星戴月,一天天,一年年,推啊推,推出了一家人的一日三餐。母亲啊,我不知道用什么样的方式来爱您,才对得起您对我们的养育之恩。
近几年,随着旧村改造,村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以前是垃圾遍地,如今全部定点安放垃圾桶,乡亲们也都自觉地不再随便倒垃圾了。小河两岸也筑起了高高的石墙,路边栽上成排的杨柳。以前坑坑洼洼的乡间小道不见了,一条条水泥大道直通到每家每户的大门口。
去年五月份回家,村里因为建敬老院,把原先的碾棚拆了,挪到路对面去了,重新盖了棚,但不是四周都围着的,只有一个瓦顶棚。是的,旧村换新貌,那盘老碾的确与村里的发展不协调了,但属于童年的记忆却是根深蒂固的。
还是那碾盘,还是那碾磙,只是换了新的瓦棚,在我心里却像丢失了心中最宝贵的东西。双手伸出,想努力留住点什么,却是随风而逝的岁月,和那久远而温馨的记忆。
一个春日的午后,在敬老院宽敞平坦的大院子里,温暖的阳光柔和地洒在大地上。一伙六七十岁的孤寡老人围在一起,感叹着往日的艰难岁月,谈论着今天的美好生活,人人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意。一群五六岁的孩子穿梭在老人们中间捉着迷藏,银铃般的笑声萦绕在村子的上空。
门前一株株月季花正在肆意的开放,红的,黄的,白的,粉的,竞相吐艳,蜂舞蝶绕,一派欢乐祥和的景象。路旁的杨柳正伸着懒腰,借着柔柔的春风,舞动着那长长的柳梢,骄傲的展示它那曼妙的身姿。
老碾静静地看着这一切,我分明看见它笑了,笑的那么的欢畅,那么的热烈,宛如一朵山坳间盛开的金菊。
作者简介:翟丰花,笔名杏花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