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初秋,刚踏入随州青年路2号那个校门的时候,伟哥随即对全班同学本能地展开了老母鸡战斗式的羽翼,时刻警惕着险象环生的未知社会对小鸡们可能的袭击。或许是这种激情四射的爱和耶稣式的保护欲深刻感化了班主任和一个班的娃,伟哥操持着乡音浓重的普通话高票当选了首任班长。
一个双休日,无聊的伟哥在黑板上龙飞凤舞地嘚瑟他学了一个暑假的庞中华硬笔书法。课桌前的涛哥看着字体有点眼熟,忍不住上去占用了另一半黑板。从此,伟哥再没练过庞中华。从此,班级的黑板报都被涛哥承包了。从此,那个没电脑一切依赖手抄的年代,爱好写作的伟哥有了一台人肉抄写机,涛哥。伟哥此后的书法水平一生都停留在龙飞凤舞阶段,涛哥若干年后已经可以提字留名。
第二年,班长换成了涛哥。伟哥参加了学校文学社的竞选,成了副社长,仿佛也为班级争得了荣誉。伟哥写的诗文越来越多,书法却毫无长进。幸好,有个人肉抄写机,各个报社编辑的眼睛才没瞎。很快,涛哥也参加了学生会干部的竞选,如愿获得副主席的职位。在校园那个象牙塔的秘密江湖里,学生会是个象征锦绣前程的官方组织,文学社是个最受关注的民间组织。
学校比赛,打篮球干不过人高马大的一班,才艺比赛拼不过能歌善舞的七班,拔河比赛老是被虎背熊腰的三班欺负,计算机比赛又顶不住十一班的火箭速度。天无绝人之路,我们班只能韬光养晦未雨绸缪,把持了学生会和文学社的重要岗位,为班级寻找一个不一样的存在感。有政治敏感性的校园官僚们都懂,所有的副主席副社长都是未来的一把手。又到一年的竞选,伟哥确实当上了文学社社长,涛哥当上了学生会主席,貌似准备代表班级呼风唤雨一统江湖载入史册。
校园里那点小风光只能满足精神需求,解决不了学生时代艰难的经济现实。涛哥父母务农,兄妹四人,经济窘境可以想象。伟哥即便父母当了老师也没好到哪儿去,教育界的微薄收入抚养三个孩子还是压力重重。两个家庭从未出过省的少年大哥,放暑假前秘密商议了一个浪漫的大胆决定:闯荡北京。
北京。那是一个小学课本上有天安门和五星红旗的地方,那是一个毛主席曾常年办公居住的地方,那是一个有无数刀光剑影诡谲历史的地方,那是一个曾经英雄辈出枪炮隆隆的地方。那是一个梦境。
那年,他们18岁。
暑假前生活费刚刚花完的兄弟俩,向幽默风趣的喻文涛老师借了几百元路费,搭乘上一辆绿皮火车仿佛骑上了一匹高头骏马,背上书包自带一股江湖剑气,穿越长江跨过黄河,庄重巡视了祖国的山川和大地,用灵魂亲切抚摸了草地和麦穗,轰隆隆的轨道声中,奔向两个青春少年心中的圣地。
在北京,接待他们是涛哥的同乡发小阿忠。阿忠大不了几岁,在一个汽车修理厂做学徒没多久,厂里包吃住。一场亲切的寒暄接待晚餐之后,兄弟俩的落脚地便是阿忠的宿舍。穿越四处布满了机油和零件的修理厂大院,修理厂的宿舍里全是工人们一顶顶白色的蚊帐和嗡嗡的电扇。为了避免被厂里头目赶走,阿忠交代,大家的穿行不能太招摇。那种热情、期盼、压抑、尴尬混杂交织的味道,是兄弟俩第一次感受到社会工作的职场现实。
北京的美景不属于贫穷的少年。伟哥涛哥兄弟俩需要尽快找到一份工作赚钱解决温饱攒点学费。借了阿忠的自行车,兄弟俩顶着烈日穿行在北京的长街和胡同。几天的努力后依然没有像样的暑期工作,最后速战速决定在离阿忠不远处的一个东北菜馆。
那是兄弟俩人生第一次接触东北人,第一次接触餐饮行业。伟哥凭炫技口舌顺利走上了人生唯一一次的餐厅服务员岗位,涛哥凭稳扎稳打的干劲实力获得了厨师的好感成为了一名厨师助理。
东北人家餐厅的老大是个高大粗壮的东北老姨,采购是老公和儿子,厨师是大弟弟和一位东北老乡,服务员是二十岁的儿子、妹妹小红和一个东北大姐,还有一个时来时不来的吊儿郎当的小弟弟。一个餐厅就演绎了一个未播出的平民版情景剧:东北一家人。伟哥涛哥二兄弟是暑假来客串的临时演员。
东北老姨气吞山河彪悍异常,能搞定怨声载道的采购老公,能打压不守规矩的小弟和调皮捣蛋的儿子,还能驯服小姐身子丫鬟命的妹妹。东北老姨也温和体贴精明能干,所有爱挑剔的客人在她这里瞬间都能心平气和神清气爽。对从湖北远道而来的暑期打工兄弟也格外照顾,看到伟哥被水泡烂的脚掌暗自心疼不已,看到涛哥在后厨汗流浃背常常唉声叹气。若遇到有家人欺负捉弄这两小兄弟,第一时间站出来伸张正义的人一定是这位东北老姨。老姨常对大家称赞俩兄弟暑期打短工攒学费的拼搏精神,惹得那位尖嘴猴腮的东北老乡厨师常常捉弄考察兄弟俩的英文单词。东北老姨很节约,客人们吃剩的菜品,她都会挑干净的部分拨出来,装在一个干净的盘子里,大家一起吃。那时候才知道,每天制造美味家肴的人并不见得可以每天享受美味佳肴。早上六点卖早点开始,到晚上十点打烊,每天十几个小时的工作,让初涉社会的兄弟俩有些吃力,但都咬牙坚持下来了。
闲暇的时候,漂亮的小红姐姐和游手好闲的少东家常常带着兄弟俩满世界的游逛。梦境里的天安门,慈禧太后的颐和园,从未游览过的水上乐园......每一处都让两个懵懂少年见识了北京的辽阔和梦幻。兄弟俩拿着地图骑着单车,穿越漫长的长安大街,大胆操持着不怎么样的英语与惊讶丰满的外国美女交流、合影,哈哈大笑里,把北京一个美丽的黄昏留存在相机里,留存在记忆的时光里。
在东北人家,兄弟俩遇到过热情的湖北食客把他们邀请到家中做客,畅谈一段萍水相逢的异乡情缘;也看见鲜衣怒马的姑娘男子在深夜的餐桌前借酒消愁为情所困;也遇到拮据的打拼者点一份水饺匆匆奔忙而去;有挑刺纠缠的,也学会了不动声色解危局于无形......一个不大的餐厅,可以观察一个浓缩的百态世间,可以用一滴水洞察一个世界。
两个月的暑假很快就结束了,湖北这俩客串演员却和东北那一家人在北京融为一体合演了一幕永生难忘的情感剧。临行前,小红、少东家和那个喜欢捉弄英文单词的可恶厨师,专门另找了一个饭店请兄弟俩饯行。从一个服务员的角色转换成一个被服务对象,这样的体验果然美极了。
青春少年们常常带着梦幻触摸世界。一次短暂的打工经历也要夸张得浪漫又隆重。开学回到随州,身为文学社撑旗人的伟哥当然没有放过写一篇散文的机会,《嚼破漂泊》有些段落的原文记录了当年18岁的心迹:
有人是在春潮的燕群呼啦啦飞出巢时,漂泊的心才开始慢慢松动。而我们这类年轻人,远方总是瑰丽神圣的,狂热的田野里早酵长起漂泊的欲望,骨与肉的间隙早已被远方的浪漫充胀得无法忍受。
终于遇到一位与我同样渴慕漂泊的友人。相见恨晚的感慨之后,我们决定患难与共,做出了异常伟大悲壮的决定:远方,咱们漂泊去!
启程了,漂泊了。
义无反顾地选择了七月一日这个颇具纪念意义的日子,背上行囊,在泪水模糊中,把远去的背景留给了随州的蓝天白云,留给了家乡的山林炊烟和碧水......
脚步与心程在轰隆轰隆的列车声中,仔细地触摸高山平原的轮廓,丈量长江黄河的深浅。尖啸的山风与惊雷,明丽或暗淡的江城,都在告别过去凌乱的心绪......
终于到了北方的那座城。那是一座过去和现在一直令国人心潮澎湃的城。那里的繁荣与强盛在中国是首屈一指的。人们生活的艰难与复杂在中国也是首屈一指的。有一条原因,它是长城的源头。
——漂泊呀,漂泊。人的一生都是在漂泊中度过的。小时候,祖父的扁担一头挑着父亲一头挑着姑姑,引着我们漂到了故乡的另一头。长大了,跋涉几百里从武当山脚来聆听编钟的悠远乐音;而今,我们将漂向长城的山巅,感受雄浑的国风。将来,命运会让我们漂向何方?
......漂泊了,无数个夕阳的幻觉与梦被嚼破了。这时的我们才会懂得,生活的现实无论如何都不会由冰冷的巨石变作春风暖水,但你咬破嘴唇才得顶住。
顶住,顶住一生的漂泊。
去了一趟北京后,从没深研厨艺的涛哥切菜装盘在烹饪领域颇有大师风范。山里娃伟哥开始学会时髦了。从北京买了一件黑色的露肩背心、一条紧身的米色牛仔裤、一双尖角的咖啡色皮鞋,从人群里穿行时招摇夺目,被老师私下提醒不要太摇滚容易带坏校风。毕业晚会有跳劲舞的同学专门来借这套衣服。
回到随州后,俩兄弟还会隔三差五借用职务之便偷用学校的电话给东北老姨和小红姐姐他们寒暄聊天。
毕业后,和东北一家人就逐渐失去了联系。
十多年后,包括涛哥在内,当年的读者或许都遗忘了报纸刊登过名字叫《嚼破漂泊》的一篇文字。当年兄弟俩闯荡北京的事情,或许只有班级里零星的人还有记忆。
有一天在北京相遇的时候,涛哥已经在随州担任了多年的镇委书记,伟哥是上海的一名作家和大型活动导演,当年安顿他们落脚的阿忠如今是北京一家沃尔沃汽车销售公司的老板。谈笑风生间,细如游丝的皱纹已悄悄爬上他们曾经光滑的脸庞。
日常生活中,大家各自在忙碌奔波,即便在微信里联系也并不多,但是北京那段热血青春,在每个人的生命记忆里从未褪色。
2015年国庆的时候,伟哥第一次回到随州。早餐是当地特色名吃拐子饭,老师同学围坐了二十几人,异常热闹。吃完一口喷香软滑的猪腿肉,喝了一口浓香的米汤,涛哥说,我还记得我们18岁一起闯荡北京。
作者简介:王成伟先生,湖北人,现居上海。作家,策划专家,大型活动导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