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散步,独怜幽草。看到幽草,我常想起他。
他比我大1240岁,却和我同好,若有闲暇,常走在城西的一条河边。河边的野草,幽幽静静,那顾影自怜的生趣,他总难忘。
公元784年春的某一天午后,他,又来了,静静的,一个人。
他不知道,这一天后,他的名字将会被镌刻在中国的文学史上,就好比一颗星,闪烁在绵绵的银河中。这颗星的名字叫作“五言长城”,他的名字叫作韦应物。
那天,下着细雨。雨,天空的泪,不紧不慢地滴落人间。滴在柳树上,柳树挤弄着俏皮的眉眼;滴在花苞上,花苞绽开了最美的笑脸;滴在泥土上,泥土里长出了这一川如烟般的碧草。
在渡口的草亭里,对着新绿,驻足凝神,他在想什么?或许,他想起了已逝去了七年的妻——今生他最爱的人。
也许,没有她,就没有他的今天,更不可能成为韦氏家族中那颗最亮的星。
他出身豪门,从汉到唐,坊间便有“城南韦杜,去天尺五”的谚语,韦氏和杜氏,跟皇帝差不多是“一家亲”。这话丝毫不夸张,仅在唐朝,韦氏便出了20位宰相,杜氏稍弱,但也“产出”了11位宰相。
父亲名叫韦銮,是个画家,擅画花鸟山水,很受玄宗的赏识。子由父贵,在他15岁时,便成为了玄宗侍卫,同时,入太学附读。
天宝年间,正值天下太平。每次,玄宗和贵妃出游时,仪仗队前总有一位十几岁的英俊少年,他骑着骏马,威风凛凛,睥睨四周,脸上浮现一丝掩不住得意的神色。
吃喝嫖赌,甚至,光天化日之下调戏良家少女。此时的他觉得,自己的人生,理应只适合耍酷、玩乐、虚度光阴。
醉生梦死,他和玄宗一样。
他们不知,巨大的危机已经在1000多公里外的范阳(今北京)暗自发酵。而唐朝的军队早已“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看似强盛,实则不堪一击。
755年,安禄山联合契丹、突厥等民族组成共15万士兵,以讨伐“国贼”杨国忠为借口,在范阳起兵。
756年6月,潼关失守,长安危在旦夕。玄宗带上贵妃逃往四川,一路向西南。同年,太子李亨在灵武称帝,史称肃宗。
这一年,杜甫,44岁,被叛军所俘,在长安,苦兮兮做了8个月的俘虏,写下了《春望》。
这一年,曾经飞扬跋扈不可一世的他,因为战争,成了难民,一无所有,前途渺茫。
这一年,他20岁,从天堂跌落到了地狱,16岁的元苹却来到了他身边,并成为了他的妻子。
他结婚的第二年,大将郭子仪率军夺回长安城,他请求再次进入太学读书。
21岁了,才发奋读书,这是否太迟?
兔子起步再迟,也能甩出乌龟十万八千里。有天赋傍身,再加上那么一点点汗水,就是常人难以企及的高度。
都说,结婚前后的男人判若两人——有人,一身恶心隐藏太久,再也无法伪装;有人,却逐渐退去苦涩,迅速成长。
他,属于后者,他对元苹充满感激。
元苹的父亲是吏部的高官,元家,是北魏皇帝的后代。
元苹的修养极好,从不让韦应物为家事分心,还手把手教女儿读《千字文》,忙完柴米油盐,便找空读书,兴致来了,还练练毛笔字。
曾经轻狂的他,满身杀伐之气逐渐减弱,内心变得柔软平和,因为她。
可惜,世间再美的爱情,也抵不过现实的残酷。
公元776,元苹在清苦的生活中因病去世,死在了他简陋的官舍,葬礼,也只能在长安城太平坊租的房子里举行。这一年,元苹36岁,他,40岁。
这是他一生的愧疚。他所想到最好的归宿,就是同她“虽百世之后,同归其穴”。
他对她的怀念和内疚,化成了一首首凄美的诗篇。
“染白一为黑,焚木尽成灰。念我室中人,逝去亦不回......梦想忽如睹,惊起复徘徊。此心良无已,绕屋生蒿莱。”
——“结婚快20年,以前,每次下班回家,儿女都笑嘻嘻地扑过来,妻子将简陋的家收拾得一尘不染。如今我回到家,落入眼中的是无人打扫的屋子,还有妻子曾对镜梳妆的桌台,一切物品都如往常一样,可心爱的妻子却再也回不来。我的心已经无所寄托,就像我家房子周围寂寥丛生的野草……”
这时,一阵清脆婉转的鸟鸣打断了他悲伤的情思。
抬起头,原来是几只小黄莺正在树阴深处,沐浴着斜阳,欢快地啼鸣。
他微笑了,他想起了另一段时光。
那时,他29岁,任河南兵曹,这是一个掌管军械的小官,因惩办不法军士被讼,便弃了官,闲居洛阳。
这段时光是他成长的黄金期,有时游山玩水,有时和往来洛阳的文人在一起搞“诗歌沙龙”,其中不乏卢纶、司空曙、夏侯审这种向往隐士生活、喜欢写山水田园诗的“大历十才子”。
此期,想起了在军队被排挤的郁闷,他写到:”可怜白雪曲,未遇知音人。恓惶戎旅下,蹉跎淮海滨。涧树含朝雨,山鸟哢馀春。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风尘。”
——“可惜这《白雪》古曲,没有遇到它的知音。我因为军事而忙碌不安,在淮海边蹉跎流离。山涧的树上还有晨雨,山鸟在剩余的春天里鸣叫。我有一瓢酒,可以用来慰藉奔波的生活。”
阳春白雪,曲高和寡,无独有偶。
此时,他耳边流水声更加作响了,已是傍晚,可雨依然没有停歇的意思,河中的春水涨得更急了。
逝者如斯,一转眼元苹已经逝去了近七年。
783年,他47岁了,被调往滁州当刺史,正四品下。
“对芳尊,醉来百事何足论。”少年时,稀里糊涂地苟且,还不是被那些名利所累?那些追求的东西有什么意义呢?
于是,他深深迷恋上了佛法和道法的修行。
在滁州,他得了一首诗:《寄全椒山中道士》:今朝郡斋冷,忽念山中客。涧底束荆薪,归来煮白石。欲持一瓢酒,远慰风雨夕。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
——“今天在居所感觉很冷清,忽然想起了隐居在山中的故人。我想,此刻你一定在山涧边砍柴,准备回去煮些粗茶淡饭。我很想带一壶酒去看看你,一起把酒痛饮,探讨人生,让你能在萧瑟雨夜不那么无聊。可是啊,秋叶如雨,落满山林,我又能到哪里能找寻你的行踪呢?”
他不知道,300年后,苏轼读了这首诗,无比爱慕和钦佩,也很想作出一首,仿着"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写出了"寄语庵中人,飞空本无迹",可终究达不到他的神韵。还是《彦周诗话》评的好,"此非才不逮,盖绝唱不当和也。
他也不知道,这首诗被后人称作“一片神行”,“化工笔”。
他正自凝视着眼前荒野渡口,暮色苍茫,已没有人渡河,只有一只小船独自横漂在河边水上。
这,又何尝不是他的心境写照?
不在其位,又怎得其用?
抑或,他的心恰如滁州西涧里的那一只小船,孤独,却又宁静,仿佛在等那位再也不会见到的深爱的妻。
不知不觉间,在他心底,那二十八个字像书在白墙上的黑字那样分明凸显:
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
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于是,这世间便又多了一首好诗。
穿过千年的时光,我们仿佛可以看到他蹒跚而又意满的身影,自西涧戴月而行,消逝在渐远渐浓的暮色中。
一年后,他离开了滁州。
七年后,791年,他离开了人世,死在了卸任苏州刺史时,死在了一个寺庙中,死在了一个寒冬。
他本想回长安候选,可作为朝廷三品大员,却没有回京的路费。
他一贫如洗。
他牵挂着苏州田间辛苦劳作的农民。他总是尽他所能,减免百姓的各种赋税。看到城中还有流浪和乞讨的可怜人,他愧疚,愧对百姓,愧对朝廷发给自己的工资。
幸好,苏州无定寺收留了这位老人。这寺,便成了他的最后归宿。
五年后,796年十一月,他和元苹合葬,他终于实现了与爱人“百世之后,同归其穴”的愿望。这,距离元苹去世整整20年。
滁州是幸运的,它遇到了韦应物,这或许是它遇到的第一位贵人。在韦应物去世255年后,滁州迎来了它的第二位贵人——醉翁欧阳修。
今天,我是幸运的。我旁观着,怀揣着一颗极其崇敬的心。我真切地看到,滁州西涧边,韦应物寂寥离去的背影,却又悠长而伟岸;我真切地看到,从黄州突围的苏轼,仰天长啸,笑看大江东去,不知东方之既白;我真切地看到,醉翁亭中,与民同乐的太守欧阳修,正自微醺颔首。
我们,都是一个过客,恰如幽草。
原创: 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