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今年30岁
作者｜王一凡
我今年45岁，但我有个女儿，今年刚满30岁。
做她的妈妈那年，我24，她9岁。她哭哭啼啼地被婆婆牵到我跟前，婆婆指着我对她说：“这是你妈妈，看你妈妈今天多漂亮。”
她叫我“妈妈”叫得很委屈，小鼻子一翘一翘的，一直低着头不肯看我。
我弯下腰问她为什么要哭呢？
她说：“全家都在酒店吃好吃的，把我一个人放在梅子姐姐家里吃方便面。”
那天是我和先生的婚礼，婆婆是个做事极为周到的人，她没有让女儿出现在婚礼现场这当然是出于对我的尊重，但却伤了女儿的心。在女儿的心里，我和她的爸爸结不结婚倒没有什么，只是我们全家背着她跑去酒店吃顿大餐实在是令她难过不已。
好在女儿并不记仇，给了她一个红包，她很快就将这事儿忘记了。她很粘我，叫“妈”的声音大得常常令刚刚做了新娘的我感到很害羞，但是她却毫不在意。她把我带到学校去，拉着我的手满校园地给她同学介绍说，“这是我妈妈，你们看这是我妈妈。”女儿的小脸红扑扑地，我的脸也红扑扑的。
她的同学很好奇，问她说：“你的妈妈怎么这么年轻呢？”
女儿很骄傲，她说：“我的妈妈还是新娘子呢。”女儿面不改色，我的脸却更红了。
母亲说，女儿是太久没有妈妈了，一下子有了我，她就想要所有的人都知道，她和其他同学一样也有妈妈了。
母亲的话听得我好心酸。
女儿不是那种心思十分敏感的女孩子，从我做了她的妈妈那一天起，在她的心里笃定这世上我就是她唯一的妈妈，这真是我这一生的幸运。我从来也没有问过她想不想自己亲生的妈妈，这是她心里的一处伤，我不能去揭开它。
有一年她随我回娘家，哥哥嫂嫂在家里闹离婚，5岁的侄女被撇在家里。那晚女儿贴着我睡，很晚了她突然小声地问我，“为什么离婚了妈妈都不愿意要小孩儿呢？
我知道女儿的心里想什么。我把她搂在怀里，告诉她说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妈妈是愿意扔下孩子的，她一定是有她自己非常非常为难的理由，一定是不得已的。
女儿再没有说话，黑暗里，我感到了她一滴小小的眼泪。
那时候正好是春节，单位组织活动，我带了她去。女儿天生的好嗓子，银铃一样动听。我很想让她在众人面前亮一亮她的歌喉，就把她带到了麦克风前。女儿选了当时小孩子都爱唱的《世上只有妈妈好》，我犹豫了一下，就随了她的心愿。
女儿的声音好似山间的清泉，干净而透亮，立即赢得了满场的掌声，我自然也是骄傲的。但是当她唱到“没妈的孩子像根草”时，她的声音却突然干涩了，哽咽了，她哭了。
麦克风还在呜呜地响，但女儿那银铃一样的声音消失了。那天她穿着一件橘黄色的罩衫，小小的身影在舞台的光影中一闪一闪的，好像橘色的小灯。
我走过去，无声地将她抱在怀里，她却哭得更厉害了。
严格地说，我并不是一个称职的妈妈，我太年轻了，我还没有学会如何做妈妈呢，女儿突然好像一夜之间就长大了。今天是她30岁生日，我简直惊恐地不愿相信，那个满脑子奇怪问题的小女孩儿，她都已经30岁了！她幼时单薄而楚楚可怜的身影总还在我的眼前，就那样又惊又慌地跑回家来，问我说，如果我生了个小弟弟是不是就不爱她了？
我对她说：“妈妈永远都不会要小弟弟的。”
她很担心地望着我说：“那如果你正在上班，突然感觉到肚子疼，人家把你送到医院，发现你肚子里面有个小弟弟呢？”
我说：“有小弟弟是件很复杂的事情，像种树一样要先有种子，种子发了芽才能长成小弟弟。”
她想了想，又说：“那如果人家趁你不注意，在你喝水的时候把种子放进了你的杯子里被你喝下去，长成了小弟弟怎么办呢？”
我说：“那我就时时当心不让任何人把种子放进我的杯子里。”
我信守了我的诺言，一直都没有让一颗可以长成小弟弟的种子在我的身体里生根发芽。我知道我的女儿在失而复得的母爱里战战兢兢地生活着，她怕再一次离开妈妈，她怕再一次失去妈妈的爱。
可能每一个幼小的心灵都是这样吧，他们渴望妈妈的爱，渴望妈妈的陪伴。所以隔着无限的时空，我时常可以看到一双双期待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