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程庸
如果一个作家见多识广，那么他定然会全面利用他的财富来充实他的小说。而有的作家却不同，经历丰富得像拥有一座金矿，在实际的作品中却很少显示他的储存，常常轻描淡写，避实就虚，不卖弄他的财富。海明威就是这种类型的作家。他的许多小说不仅文字简洁，不摆花腔，而且构思平淡无奇。那么他靠什么取胜呢?那就是采用了淡出于浓、简秀于繁的策略不要以为海明威在作秀，是故意为之，其实浓郁之处会自然而然地显示沉稳与简约，没有达到浓郁境地的是难以体会这种浓与淡的关系。
海明威的简约出自天然，仿佛密集的高楼大厦上空的蓝天，在他的小说中高楼大厦描绘的并不多，多的是纯净的蓝天白云，多的是空白。《永别了，武器》(上海译文出版社，林疑今译)就是这种简约风格的典型。
小说没有请出在前线冲锋陷阵的战士当主角，而是推出一个看上去最不容易出戏的救护车驾驶员，他的名字叫亨利。他和他的伙伴们都对战争厌烦，别人在前线浴血奋战，而他们却在后方怨天尤人，寻欢作乐。小说的这种开局，决定了故事的去向，不会朝浓烈的战争场面上走，而是行进在战争之后留下的废墟之间。因为苦闷，亨利和英国护士卡萨玲搭上了。但小说很少正面描写他俩的爱情生活，对卡萨玲的勾勒也不过是速写似的:“她长得相当高。她身上穿的好像是护士制服，金黄的头发，皮肤给阳光晒成黄褐色，灰色的眼睛。我认为她长得很美。”这本书里面，绝没有像托马斯·曼对肖夏太太那么细致的描述，每个部位都展开一一来个特写。这儿没有，对卡萨玲的这一段描写已经算多了。
在一次不像样的战斗中，亨利受了伤，住在米兰的一家医院里，卡萨玲经常来看他，他俩终于恋爱上了，但没有一点点浓烈的爱情场面。按理说，战争时期的恋爱场面更能够打动人，许多作家都会抓住这个机会，大肆渲染一番，这种渲染既会增加可看性，又不乏阐释性。但海明威不愿这样，而是以最精简的方式来处理
“别这样，”她说。“你身体还没复原。”
哪里，我行了。来吧
“不。你还不够强壮。”
“哪里。我行。我行的。求求你。
“你真的爱我吗?”
“我真的爱你。我为你发疯了。请你快来吧
我们的心在跳哩。”
“心我不管。我要的是你。我只是爱你爱得疯了。”
“你果真爱我吗?”
“别老是说这个。来吧。求求你，卡萨玲。”
“好，不过只一会儿
“好，”我说，“把门关上。”
“那你不行。你不该
“来吧。别说话。请你来吧。
卡萨玲坐在床边的椅子上。门开着，外面就是走廊。狂乱过后，我觉得空前愉快……”
在小说中，这是最长的一段描写爱情的画面，处理爱情事件尚且这样，描写战争就更轻描淡写了，小说中几乎不见硝烟弥漫的气氛。即使是无法避开的战争场面，也常常运用白描速写，简单勾勒就算完事。这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奥地利军队正与意大利军队对垒，但奧军得到了德国军队的支援意军就溃逃了。亨利在意大利军队里驾驶救护车，也跟着向后方逃去。后来他们的车抛锚了，两个搭乘的意大利军人想溜走，亨利要他们一块帮忙，但他们不听，享利和他的伙伴开枪打死了其中的一个(小说里的枪声并不多，偶尔放几声冷枪，像是在打靶场)。这时有一支德国军队经过，发现了他们，并没有向他们发起进攻。而在混乱中意军却向亨利等人开枪，一个战友当场被打死。以上这些就是战争场面的重点描写，从侧面反映出，战争的危险有时并不在敌军方面，更危险的反而来自自己的军队。意大利军队的溃逃，以至有不少官兵扔掉武器和肩章，这样就引来了军事警察，他们见到哪个逃跑就枪毙哪个，亨利也被他们抓住了，他知道到了这种地步根本没有申辩的权利，等待他的只有死亡。趁混乱时，他突然向河边逃去，跳进了河，后面枪声不断，但没有打到他。他抱着一块木头游到了对岸。
他的这一个举动决定了和战争永远地拜拜了，同时也将和自己的生命拜拜，接下来看他是否有这个能耐逃脱惩罚。
在米兰，他千辛万苦地找到了卡萨玲，正好有消息传来，当局将以叛国罪逮捕他，他俩立即划船逃到了中立国瑞士，住进一家旅馆，在宁静安详的气氛里，开始筹划着新生活。似乎峰回路转，故事将会给主人带来快乐，但快乐只是阴霾的天空里飘来的小片彩云，很快过去了。卡萨玲有孕了，似乎新生命就要降临，但最后却是难产，在医院里挣扎了几天，儿子死了，接着自己也丢了性命。作者把结尾处理得很干净简约，比年轻护士的衣服还要干净。看了这样的结局，原本可以想到，生死之间原没有什么复杂的界限，也没有哲学一般玄乎的暗道，生死就是紧紧相连的两座山，从这一座山到达另一座山不过是几步之遥或者像相连的两座房子，通过一扇门就能跨越两处。
或者干脆就是睁眼是生、闭眼即死。小说为什么把生与死处理得这么简单?看上去能够渲染、能够铺展的，却淡淡地化出，其实这种淡，比浓还要浓，还要有力量
小说的结尾可以说在所有关于生死的小说结尾中刻画得最为出色(这个看似草率，其实精细的结尾，作者修改了近四十遍)
死啦?”
“没有，不过失去了知觉。”
她好像是一次连一次出血。他们没法子止血我(主人公亨利)走进房去，陪着卡萨玲，直到她死。她始终昏迷不醒，死时并不多耽搁女主人公就这样死了，不过用了几十个字来交代。如此简约吝啬的文字不仅仅显示了作者的行文风格，而且还凸显出作者的人生态度
再看看男主人公是怎么表现自己的在房外长廊上，我对医生说，“今天夜里，有什么事要我做吗
没什么。没什么可做的。我送你回旅馆吧?”
“不，谢谢你。我在这里再呆一会儿。”
我知道没有什么话可以说。我说不出……”
“不必说啦，”我说，“没有什么可以说的。
“夜安，”他说，“我不能送你回旅馆吗?”
不，谢谢你
“手术是唯一的办法，”他说，“手术证明
“我不想谈这件事，”我说。
我很想送你回旅馆去。”
不，谢谢你
他走下长廊。我往房门走去。
你现在不可以进来，”护士中的一个说。
不
我可以的，”我说
“目前你还不可以进来。”
“你出去，”我说，“那位也出去。”
但是我赶了她们出去，关了门，灭了灯，也没有什么好处。那简直是在跟石像告别。过一会儿，我走了出去，离开医院，冒雨走回旅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