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山峦墨绿,薄雾像猫伏在山坳,天边几丝云彩,太阳出来山尖鹅黄。我们穿发黄的白背心,肩头破小窟窿,沿蜿蜒河岸找野核桃。鹅卵石砸青皮,剥核桃仁搅烤玉米粒吃,有路子的,回家翻箱倒柜,抠两勺蜂蜜拌,心急火燎吃。手上沾野核桃皮汁,染草黄色,生漆一样洗不净,开学渐渐褪去。
中午河水略温,在水潭划狗刨。大龙潭几米深,游几回冷哆嗦了,光屁股趴岩石上,烫肚皮晒太阳。正享受,人影子一晃,狗娃腰上腿子上,落一道道红印,他跳起来赤条条仓惶遁去,他爹折根马桑枝穷追,玉米林传出一阵阵惨叫。傍晚又邀着去河里钓鱼,上游到下游,攀陡峭光滑河沿壁,渔篓子半满,唱山歌返,明月山岗时一阵狗吠。
喊狗娃“土狗子”,因夹不住尿泡,马桑枝又打不断腿杆儿。他出的主意,去三队撬蜂桶,那次眼皮肿睁不开缝,脸叫一个猪头,鲜荷叶捣汁敷半月,才让人认得。
后来山路上一对人马吹吹打打,领头的支客,歪戴旧军帽子,逢人发喜烟、撒一把糖,新娘扭扭捏捏,箱子柜子电壶腊猪脚,贴红纸分成几抬,狗娃子耳朵夹纸烟,塞我们一颗水果糖,前嫌尽释。
立秋后凉风起,七月半接踵而至。走山路摸到镇上,买火炮香裱,拿铜模子砰砰砰打纸钱,空止咳糖浆瓶做煤油灯,翻山越岭请姑或老姑回来过月半,杀鸡宰鸭烧腊肉打酒。八仙桌摆满桌满碗,每副筷子配酒盅,男主人恭敬立筷子前,念公公婆婆回来吃饭了,一敬酒。筛满倒地上。仿佛空席上真的坐着逝去的公公、太太、爷爷、奶奶,叫饭毕,鞭炮如除夕。
傍晚,院前划个个圈,在圈里为先辈烧纸,路口也削薄烧一沓道:孤魂野鬼来捡钱。撒黑儿各山坟口,煤油灯亮了。月半仅次过年,这些都是巴山深处风俗。
房子呢依地势,零星散河边、山脚山腰甚至山顶,夯土筑墙,薄石板盖瓦。石板为页岩,耐火耐雨怕冰雹。逢大雨哪间房有滴滴答答的,要爬楼用长竹竿捅,调整石板的排列,或拿木盆接水,夜里听滴水加快,知道河水快漫木桥,不能过河上学,倒头睡像死猪。山谷困住河水,暴怒雄狮样横冲直撞,轰隆轰隆——。后山发生过泥石流塌方的,大人整夜提心吊胆。
石板瓦缝长青苔,冒稀松青烟,当年我家十六口开饭,大伯回忆轮班,玉米粥也喝不饱。饶是这样,乡间纯朴,生人来收药材,羊贩从门口过,主家热情招呼抽烟喝水留饭。无意翻看到离乡五十里地邻县志“嘉庆十三年(1808)六至九月阴雨,夏秋无收,人相食;道光十三年(1833),春夏无雨,秋阴雨,庄稼失收,大灾。民多饿死;光绪三年(1877),二年秋霖,冬季干旱,延至三年夏不雨,连年大灾,人相食。”
土狗子呢十四那年,从安徽姐夫家回来,火车上叫人划了兜,下车无分文。早上打听错路,火车站花大半天到汽车站,看准县上班车方向跟着走,二月初六,天飘起雪米子,溪水喝下如刀,紧抱“家不远了”,靠几口野葱,沿公路行两天两夜三百二十里,软在镇上姨夫家。这事狠狠敲打过我们的胸膛。
零五年父亲过世,一夜打丧鼓守灵,麻麻亮炮响,歌郎悲凉唱《还阳》,开歌路出殡,人群中看到狗娃、林娃。腊月二十三上门致谢,狗娃到镇上接侄子骨灰去了,青海架桥出的事。那些年老家消息混乱,谁谁过年新买的轿车,谁谁工地出事安了假腿,兵娃的是矿上瓦斯爆炸,逃出又回去拉他舅子。只留下了一对儿女了。那些年镇上兴起一轮两层半,随之冒出一批尘肺。
前年回去上坟,村公路已硬化拓宽,人烟稀少,不多的孩子集中镇上,学校管中饭。和好老师好医生调到县城一样,村里年轻人去南方,大学生去城市,能人去镇上县上,山上的土地不退耕也在长草,光棍、伤残、背赌债的多了。
年开春,伯家二哥、三哥、四哥挖地基,政策好落实了扶贫资金,七口人补助近二十万,老屋下面盖一排砖房,集中安置点大规模建楼,突然挖掘机轰鸣,车来车往,大人累到人仰马翻,孩子们在基建工地跑来跑去,母鸡打鸣。
狗娃腰不好,张罗几亩茶,儿子买辆海马接活,打算盖房接媳妇,喝酒扯山上补种下的绞股蓝、烟、魔芋,感谢如今的好扶贫政策。
“土狗子,记不记得小时候,踩房顶摘柿子,石板碎了差点掉阴沟里?”“咦,你狗日的记得好清楚。”
河沿上,老柿子树早不在了。
作者简介
阿德,男,1971年生,偶有诗歌、摄影作品获奖,现居青岛,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