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所有的相聚和别离
——给所有我遇见的人
青柚作家:郑欣
不是所有的梦都来得及实现,不是所有的话都来得及告诉你。
——席慕蓉《送别》
我曾经有过一只养了五年的猫,乡下最常见的黑白花色的猫,温顺粘人。它刚出生一个月就被抱到我家来了,妈妈喂它奶粉喝,全家人看着它一点一点从只有巴掌大到最肥的时候八斤多重。
它刚会走路小爪子就被门夹了,妈妈抱着它心疼了好久。等到真正长大,公猫的野性子就上来了,经常彻夜不归跟别的野猫打架,回家的时候身上的某处毛常常是被咬掉的,露出粉红的肉。再后来,有一次,它的后腿被老鼠夹划伤,留下很深的一道口子,它就这样拖着血肉模糊的后腿回家了。妈妈给它的伤口上药,就这样,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伤口竟然也愈合了。
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很悲观的人,任何事情都会做好最坏的打算,或者说,当我拥有某样东西的时候,就会不自觉地想着失去,这种“胡思乱想”是自己控制不了的,会不经意间在脑海中浮现,让我害怕。
那时候家门口就是马路,车来车往,我经常抱着猫反复对它说:要听话,千万不要跑到马路对面去,千万不要。
长大后才知道,我们暂时拥有,随后失去,本来就是必然。我的预感是对的,总有一天,它会不在的。是的,那一天它走出家门后,再没有回来。
妈妈说,公猫嘛,喜欢出去玩,过一段时间玩好了就会回来了。还开玩笑说,它去找女朋友了。就因为这句话,我等了它一个暑假,接着是半年,最后是一年……那时候我每天放学回家问妈妈的第一句话就是:小猫回来了吗?
很久以后,我偶然看到一篇文章,说叶圣陶先生养了好多年的一只老猫也突然离开家不见了,他后来听人说猫能预知死期,知道自己快不行的时候会独自离开家,找一个人们找不到的地方离开人世,因为它们不想让我们看到它走时的样子伤心。
是这样吗?叶圣陶先生相信是这样。而我,希望是这样。
再后来,想起这只猫的时候,宽慰自己它一生遭了太多罪,恐怕是九条命都用完了吧,再没有复活的机会了。
曾经有一个女孩很喜欢狗,毕业的时候她在我的同学录上写着“希望有一天我们再见时,我能抱着我的小狗,而你抱着你的小猫,让我们的小狗和小猫认识一下”。可是,我来不及告诉她的是,当初那只小猫,不在了。那你的小狗呢,它还在吗?
曾经有一个男孩,我初一那年暑假,他突然出现在我家门口。他说,我只是想来看看郑欣还住在这里吗。那时候,他已经不在宁波读书了,回老家了,暑假才来看看。当时,我只是朝着他笑,没有说一句话。也许当时的我只是觉得惊讶和意外,但后来再长大些回想起来就多了一份感动。我也会问自己,当时为什么不跟他说句话?如果要说,又该说什么呢?那还是什么都不说,彼此留给对方一个微笑吧。
就因为这个,一直一直都记得他。
曾经有一个男孩告诉我他经历过别人都没有经历过的,当时我半开玩笑地对他说,照你这么说,我也经历过别人都没有经历过的。于是,我们分享了彼此“特殊”的经历,互相为对方保密。
后来有段时间因为同学一些无聊的玩笑,我一个星期没跟他说话。中考成绩出来我到学校填志愿的时候看见他,他笑着对旁边的人说,郑欣考上了姜山中学。他不知道的是,为此我哭了一个晚上。记得中考之前我问他想上哪个高中,他说姜山中学吧。可是,他没考上。我们都同样的不甘心。
那天之后,我再没有见过他。
曾经和一个女孩放学一起回家,走着走着,她突然停下来,对我说,她的妈妈不在了。瞬间,她的眼泪哗哗地流下来,我也哭了,我们就这样在大街上抱着痛哭。那时的我,不,现在的我也一样无法想象失去妈妈会怎样,无法知道该如何面对这生死的别离。那天回到家,我一个人又哭了好久。
曾经有一个男孩总是揪着我的辫子扯,他说,郑欣每天放学回家课桌都收拾得这么干净,一本书也没有,要是有一天真的不来上学了,我们都不知道,也找不到她了。我听了只是笑。现在想想,是否有一丝悲凉呢?
曾经一下公交车就看见一个男孩冲着我笑,一直笑,不说话。我恍惚了好一会才想起他是谁。之后就是惊讶地问“你怎么会在这”,再之后,互相微笑着道别。只是,那句“再见”很有可能是“再也不会相见”。
我有过那么多的同学,却直到高中才感受到了所谓的“同窗之情”。在这之前,知道跟同学最多不过几年的友情,内心淡薄。
去年中秋节和高中几个同学趴在栏杆上看月亮,有小伙伴说这是她看过最美的月亮。但是她们都没有发现我悄悄地离开了。也许不是有意为之,但后来想想,世间所有的相聚也许就是这样吧,总有人要先离开了。
而今,情随事迁,世殊事异,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再读《兰亭集序》,才明白中国古代最浪漫的雅集之一蕴含着怎样宿命般的悲凉感,让人想哭。
但,我最深刻的记忆,不是某次老师的赞扬,不是某次期末考试不错的成绩,而是和小伙伴们读书散步的往事,分享所有悲剧和笑话的过去。
曾经有一个做防盗窗生意的邻居,江西人,夫妻俩人特别好。因为都是“寄人篱下”的异乡人,所以平时我们两家也处得特别好。杨叔叔没上过大学,但是很喜欢看书。妈妈说他几乎每天晚上都会看书,而且都是名著,认识好多生僻字。有一次他拿着他儿子的语文卷子,指着那道关于“鲁智深大闹野猪林”的题,跟我讨论《水浒传》。那天晚上,那个场景,我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
有段时间我家电视坏了,晚上做完作业我就悄悄站在他家门口看他家的电视,被发现了,就被请到屋里,可以搬把小板凳坐着看了。记得那年刘翔重返奥运赛场参加男子110米栏决赛的时候,我们一家人都挤在他家看这场比赛。
我考上高中的时候,他们已经不住在我家隔壁了,但是他们夫妻俩还是专门赶来祝贺我考上了重点高中,说我也一定能考上好大学,等着我的好消息。可是,杨叔叔再也等不到了。
高二那天周五放学回家,爸爸说要告诉我一个很悲伤的事,也许我会不信——杨叔叔前两天给小区一户人家安装防盗窗的时候掉下来摔死了。
我的确不信,怔住了,脑子一片空白。妈妈点点头说,是的,当时还没送到医院就已经没气了,于是连夜包车赶回老家火葬了。
沈从文墓旁边有个小石碑,画家黄永玉引他的话刻下:“一个战士不是战死沙场,便要回到故乡。”我心疼的是,心痛的是,一个流浪的人到死才可以回到故乡。
那天,我哭得撕心裂肺,仿佛是我的至亲不在了一样。
直到现在,我还时常梦见杨叔叔,梦见他的音容笑貌,梦见他和我讲《水浒传》。醒来的时候是无论如何也不相信他已经不在了的,仿佛只要不亲眼所见,一切就都不是真的。
从那以后,这么多年了,我又有了很多猫,又失去了很多猫,但我最怀念的还是那只养了五年的猫。我几乎忘记了所有同学的样子,却莫名其妙地随时能够想起那个男孩站在我家门口的样子。高一第一次住校,每天都会给妈妈打电话,有一次考试考的不好,听见电话里妈妈的声音就再也绷不住了,窝在被窝里哭了好久。高考最后一门英语考完的时候回宿舍收拾东西,发现一个小伙伴在我的柜子里放了一张卡片,上面写着“再见,未来可期”。
不断不断地告别,却都以为还会再见。《半生缘》里叔惠对翠芝说“再见”,“心里却想着不见得会再见了”。这些天想起这些人,也忽然感慨,有些人,怕是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了。从前觉得这是矫情,现在仔细想想,是真的见不到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突然想给一位很久未见的朋友打电话,于是在脑海中搜索他的联系方式,最后,我找到的只有一片空白。
梁实秋和冰心是一生的知己和至交。20世纪80年代初,梁实秋次女文蔷回北京探亲,替父亲去看望冰心。梁实秋让女儿给冰心带的口信是四个字:“我没有变。”冰心听后对梁文蔷说:“你告诉他,我也没有变。”
如果我真的能够给我所想念的人打一个电话,我也想告诉他:“我没有变。”
但是,打了电话又如何呢?张爱玲懂得透彻,她在《半生缘》里写道:“她和世钧固然无缘,和他呢,因为环境太不同的缘故,也是无缘的。”这么多年了,各自也经历了太多,我所想见的人,他还是我记忆中的模样和秉性吗?他还记得我记得的吗?
世间所有的相聚,不过都是为了最后这别离的一刻,他在电话那头,我在电话这头,都知道时间飞逝,一切不可挽回。
余秀华有这样一句诗:“我们用了一辈子从人群里分离出来,却将会用更多的时间,融入进去。”同样,我们用了一辈子与有缘的人相聚,却将用更多的时间,学会别离。
昨晚又梦到了小学同学,梦到了语文考试,醒来后,怅然若失。
早晨,拉开窗帘,窗前的红墙和枯木在雾气中渐渐浮现。我在想,会不会有一天,眼前这平凡而现实的风景也会不见。
于是,我倾尽全力看着,记着,在这一切消失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