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晓辉(四川)
读过莫言的一篇散文《母亲》。在这篇文章里,莫言这样写道:
“生活留给我最初的记忆是母亲坐在一棵白花盛开的梨树下,用一根洗衣用的紫红色的棒槌,在一块白色的石头上,捶打野菜的情景。绿色的汁液流到地上,溅到母亲的胸前,空气中弥漫着野菜汁液苦涩的气味。那棒槌敲打野菜发出的声音,沉闷而潮湿,让我的心感到一阵阵地紧缩。”
“这个记忆的画面中更让我难以忘却的是,愁容满面的母亲,在辛苦地劳作时,嘴里竟然哼唱着一支小曲!我母亲她一生中遭受的苦难,真是难以尽述。战争、饥饿、疾病,在那样的苦难中,是什么样的力量支撑她活下来,是什么样的力量使她在饥肠辘辘、疾病缠身时还能歌唱。”
这是莫言对母亲的困惑。而我对我的母亲,也曾有过这样深深的不解。
母亲的一生,受尽磨难,可是我从来没看到过母亲流泪,甚至从来不曾感受到过她的悲伤。
母亲做姑娘的时候,无比健壮和美丽。在她五个姊妹中,她个子最高,身体最好。她永远都不会料到这一生会有那么多的坎坷在等着她。
嫁给父亲后的母亲是有过一段幸福的,只是那幸福很快就被雨打风吹去。
父亲突然生病了。那一年,母亲陪同父亲一起上路,去县城的医院给父亲看病。一个多月后,我与弟弟一路小跑,带着久别后的思念与喜悦去见我们的爹娘。在房后的山梁上,我们惊到无语:站着走出去的父亲躺在担架上被一前一后两个人抬着回来,担架旁边是母亲。我与弟弟吓得嚎啕大哭。母亲没哭,她面无表情,轻轻吐出两个字:“回家。”
回家后,父亲从担架上被搀扶下来,睡到了床上。到最终离开,父亲再也没离开过那间床和那间小屋。
记忆里,父亲的脸蜡黄,眼睛神采全无。他的那双腿,常年肿得老高,一按总是一个深坑。夜深人静里,常常传出他压抑的呻吟声。
母亲不哭,她只是劳动。我只看到母亲从早到晚不停歇地在奔波。
那几年的河脉桥几百号大人孩子,应该没有谁有母亲起得早了——母亲常常天不亮就起床,她要趁生产队出工之前给父亲抓回中药。
父亲那时,已经无法再去医院了。病太重,住院于事无补。也因为家里没钱。于是就只能找一些乡下的老中医,抓些植物标本熬了喝下去。那个时候一家人最盼望的是奇迹的发生——父亲的病能够突然好一些。
几年里,母亲走遍了沟沟坎坎、山山岭岭,寻遍了她能打听到名字的所有的乡村医生来给父亲看病。
抓回药,熬好,端到父亲床头,母亲才匆匆忙忙带上农具去参加集体劳动。母亲是家里唯一的劳动力。为多挣一点工分,为能多分一点粮食,母亲总是抢那最重的农活。担大粪,打麦,栽秧,运稻谷……这些只有队里五大三粗的男人们才能承担的重体力活,母亲一样也不敢落下。母亲被阳光晒成赤铜色的脸上从不挂泪珠,有的只是亮闪闪的汗粒。
母亲付出的繁重劳作还是没能换回一家人的温饱。
清晰地记得有一次队里分粮。我那时六七岁吧,早早地就拿着一个簇箕去了。长长的队伍,长时间的等候。等到最后,是队长的一句:“没你家的。”
我那稚嫩的心刹那间崩溃。等待时的焦灼,等待后的失望,排山倒海地涌出来。在众目睽睽里,我倒地大哭。
母亲来了。拿起旁边的物什,抱起地上的我,一句话也没说,迈开大步扭头就朝家走!
我满面泪痕,抽噎不止,一点都没去关注过母亲那时的神情,只分明地知道,母亲没哭。
日子很艰难,母亲很坚强,父亲终于还是离开了。
离开的那天,父亲曾经的同事和学生们,还有邻里乡亲,送来了大大小小的花圈。花圈上那惨白的花瓣在冬日的寒风中颤抖。我端着父亲的遗像,我们母子三人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前面。
铁锹扬起,石灰飘飞,父亲永远沉睡在了黄土之下。原子山的青冈树簌簌作响,应和着我与弟弟悲怆的哭声。母亲久久凝视那个大山深处突然隆起来的新鲜的小土丘后转过身来,拉紧我们姐弟的手,蹒跚地往山下走。
从始至终,母亲没哭。
从埋葬父亲的山上下来,母亲面对的是更加难过的日子。两间四面泥墙的矮房子,两个未成年的孩子,父亲生病时欠下的债。现在的我,常常去体会母亲那时的处境,真是很难想象母亲是怎么走出来的。
后来,我们上学了,继父来了,小弟弟出生了。母亲与继父一起,节衣缩食地过日子。在供我们三姐弟读书的时候,还想尽办法地为家庭的未来谋划:开山凿石,下田挑泥,起早贪黑地烧了好多窑砖瓦,梦想着能有一天改善家里的居住条件。
母亲心底里是多么盼望能与继父相濡以沫、白头到老啊!可是天不遂人愿,继父又永远地走了。继父走时,两个弟弟都没成家。
再后来,弟弟们结婚、生子,母亲义无返顾地毫无怨言地帮着他们带大了他们的孩子。
母亲的一生,命运多舛,如丰富的小说,情节曲折不忍卒读。母亲的一生,寡言少语,如隽永的诗,简洁却意味深长。母亲的一生,洗净铅华,如戏剧的舞台说明,最鲜活的形象都给了别人。母亲的一生,善良勤劳,如质朴的散文,用最深沉的感情连接起岁岁年年。
回顾母亲的一生,我常常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从小到大,母亲没骂过我们一句,没打过我们一次。记忆里,我从没见过母亲生过一回气,甚至,我竟然从来没看见过母亲流过一次泪!一个女人,经历了那么多磨难,内心里就真这么风平浪静?爱过吗?恨过吗?怎么连眼泪都不曾洒过一次?!
在母亲生了我四十多年后,我为人母亲时经历的一件事,让我突然深深理解了母亲。
那是2015年年末,我一向疼爱的儿子遭遇了人生最沉重的一次打击。母子连心,看着儿子无语而立,我痛苦得无法形容。那暗无天日的四十多天里,我的泪水洒遍了讲台、办公室,洒遍了去学校与回家的路。站在家门口,我一遍又一遍地擦去一次又一次涌出来的泪——我怕儿子看见,我怕儿子看见我流泪而更加伤心,我怕影响儿子接下来要去参加的一次考试。在那四十多天里,儿子在他房间里看书,我背着他忍不住地痛哭,厨房的炒锅里落进了我无数咸涩如海水的泪。在很多彻夜不眠的深夜,我甚至写下许多湿淋淋的文字:从那一天起,我发现自己再也找不回那一种叫做笑的表情。从那一天起,我才知道从前所有的挫折都微不足道。从那一天起,我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足以让我忽视全世界……
这个为了儿女能忽视全世界,当然包括忽视自己所有痛苦的人,就是母亲。我突然明白了,我为什么从来看不到母亲流泪。
今年四月,在母亲的生日这一天,我提笔给远在几千里外给小弟弟带孩子的母亲写信。我想把我对她的理解、牵挂与对她给我们付出一生的感激告诉她。我还想告诉母亲,在儿女心里,她具有传统中国妇女所有的美德,毫无缺点,完美到极致,我们敬佩她,深爱她。
写好之后,我把它发在了有母亲在的家庭微信群。这个群,是远在他乡的母亲与在家乡的儿女们联系的纽带。小弟弟们每天上班,母亲在那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显得特别孤独。于是,我常常把家里的消息发在群里给母亲看,母亲常常及时地回消息,或是图片,或是她的语音。
可是这一次,当我把这封信发到群里后,竟然整整三天都没见到母亲的动静。
我不敢去打搅母亲,因为我知道,读了我的信,母亲一定流泪了,为儿女们对她的最终的理解。而母亲,她一如既往地不想让我们知道她在流泪。
到现在,我终于明明白白地知道,母亲这辈子一定是流了许许多多的泪的,只是她不想让她最疼的儿女们知道罢了。世界上的悲伤,对于一位母亲,从来都是只属于她一个人的。
看着好几天都寂静无声的这个家庭群,我也流泪了,为那个我从来没看见过她的泪水的母亲!作家顾晓蕊在《愿时光不老》里写:“原以为她心若一池静水,无澜无惊,却原来啊,只因为她是母亲,便要将所有的怯懦与忧惧,小心地藏起,用爱,为我撑一片馥郁的浓荫,遮蔽俗世的冷风苦雨。”
女本柔弱,为母则刚。原来,一生不哭的母亲,她的汹涌澎湃的泪沉沉地装在心里,即使要洒,也洒在儿女转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