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会能(四川)
我今年48岁,母亲在27岁时生的我,她已年逾古稀。
母亲是农村人,来自川西老家县份(如今已撤县建市了)的丘陵地区封江咀。嫁给父亲,虽然由丘陵到了平坝,但都属生产队建制,也算是门当户对。“农业苦,农村穷,农民难”,这是当年父母的口头禅,以至于砸锅卖铁、节衣缩食、东凑西借,他们都要供自己的三个儿女读书,跳出农门。我们哥姐弟三人也算争气,或当年考上,或复读考上,终于都进了大学,最晚于1992年办理了户口迁移和粮油转移,成为凭粮票吃饭的城里人。因为这,父母在老家的名望相当高,都说这两口子不错,辛苦劳累,培养出了三个大学生。
我们读完大学,先后在城里立业安家。时光荏苒中,父母渐衰渐老。1995年,父亲因病,溘然长辞。母亲拗不过哥嫂的请求,随他们到了城里生活,同时帮忙照看只有三岁的孙女。
母亲虽然到了城里,但老家的房屋,她时不时要回去看看。看看门锁被破坏没有、农具还在不在、抽水的钢管井还能不能出水、房前屋后的竹木是不是该砍伐修整了……再与邻居同乡聊聊,说说话。她不听劝,人家都说你的儿女都跳出农门吃居民饭了,你也跟着享福去了,老房子里的东西该处理就处理,老房子就可以不要啦。她不,坚持留着。自己那份近一亩的承包责任田,她始终惦记并交由侄子做着,也不收任何回报。好几分田的家庭自留地,她专门交待堂弟一家代为耕种,且反复指出边沟界垄的所在。她还常常在我们面前感叹:“假如你们老汉儿(川西方言:父亲)不死,我才不出来跟到你们。老两口种点田,喂点猪和鸡,多自在!”
可是,后来在不断的城乡往返中,母亲渐渐增添着感伤。她常在我们面前提到,老家村子里的人口越来越少,离世的同龄老乡一天天增多,年轻人或上学或当兵或打工外出,村里剩下的大多是老弱病残,田地荒废了,夜晚林子里也不热闹了,逢场天赶场也没以前人山人海、高声叫卖的盛况了……看着她感伤,我们无言以对。
单位不同于农村,哥嫂提醒母亲少与别人东家长西家短地摆谈说事,不能养猪鸡,进出要关门,说话要小声,垃圾要袋装,衣被外敞晾晒要守望,食材要放冰箱,地板要经常拖,等等等等,母亲讪讪地答应,却总是忘记。哥嫂拿她没办法,常在我们面前提起这些。
2015年,哥哥因病去世,母亲搬过来与我们同住,从县城到了省城。
我们小区在省城四环以内,春节不允许燃放烟花爆竹。母亲说,冷冷清清的,不习惯。离老家的距离更远了,亲戚朋友来的人也渐渐减了,经常来看她的舅舅舅妈来的次数也少了,母亲常常念叨,若有所失。
小区没她认识和熟悉的人,她常呆在家里,以电视为伴。天长日久,在一同买菜的路上,她认识了我同事的母亲袁婆婆。袁婆婆在小区周边的空地上开荒种植了蔬菜和庄稼,母亲常去袁婆婆的地块上帮忙,回家来精神十足,话语明显增多:今天种了什么菜,明天该采摘什么菜,袁婆婆浇水、施肥技术如何如何,袁婆婆今天送了什么菜给我家,明天什么时候再去帮袁婆婆……
据说老家将开展城乡一体化,而且已有好多年了。母亲不断地接到老家来的电话,多次回老家交身份证或户口簿,看着工作组丈量地基、老屋,等待工作组评估、确权和颁证。母亲常常坐在客厅沙发上,展望和感叹:政府该怎样规划老家的房屋呢?哪些邻居亲朋会选择自建呢?我该选自建还是选统归呢?选自建,我跟谁做邻居好呢?……遗憾的是,老家的城乡一体化,到现在都还没有实现,成为母亲的一块心病。前不久,老家来亲戚说,工业区建设将规划到我们那儿,将会有拆迁,母亲眼神为之一亮。
又是一年七月半,母亲再念烧袱纸。烧袱纸,是我们老家中元节祭祖的习俗。每年农历七月十二到七月十五,每家每户都要摆出祭祖的家什,刀头、水果、烟酒供品,挑最美最好的拿出来,放在堂屋神龛下的方桌或条凳上,层层堆放好,再将用白纸认真封好正面用毛笔左边写了“天运××年七月十×日火化”、中间写了“故××考×公(母)讳××老大人收用”、右边写了“今当中元化帛之期俱袱××封”、右下角署上按辈分排行的祭祖人名字、背面用毛笔在正中写了大大的“号”字的袱纸一封一封码好放在旁边。一般是当天中午(有的也会安排在晚上),全家人像过节一样聚拢,先祭祖,后聚餐。晚上,全家人在庭院中间或沟边、河边,先点上香烛,然后以柴草坐垫,袱纸置上,中留空格,引火而燃。熊熊成势时,大家跪拜,作揖磕头祭奠。有的还会说上几句,与祖先对话,或祝福亡祖在那边生活康安或祈求亡祖显灵保佑。灰烬成堆后,大家才离去。母亲已经离乡多年,虽然我们也劝她现在政府倡导移风易俗,可以用鲜花祭祖来替代,但母亲就是不听,每年她都要督促我们按此俗行事。作为新一代公民,有时我们直接拒绝,母亲不免因此落泪,怅然若失。
母亲命运多舛,历经艰辛磨难。自小爹娘死得早,早嫁的大姐,养育儿女自顾无暇,哪还管得了身后的妹弟。于是,母亲拖着两个弟弟,艰难成长。后来实在无能为力,寄养一个弟弟出去。20岁那年,由大她10多岁、已嫁到平坝为人妻的辈份上的侄女作媒介绍嫁给我父亲,生养了我们哥姐弟三个。艰难拖扯大子女,幸福在望,却又中年丧夫,老年丧子。
听老家的堂奶奶说,母亲年轻时应该是很漂亮的。清秀的脸,梳着麻花辫子,结于身后,挑担扬场时,荡漾在风中,远远看去,很美!而今,母亲剪成了短发,额前花白,一脸瘦削,看着让人心疼。
几十年过去了,岁月的深沉,凝结出母亲眉蹙间那抹浓浓的烟云。沉沉暮霭中,看着母亲踽踽前行,我竭力寻找哪里能寄放下母亲那挥之不去的乡愁?!
又或我,常言道,母亲在哪,家就在哪!母亲所在,就是家乡。母亲的乡愁都无处寄放,我又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