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大杰
春去,春来,春天几乎不着一点痕迹就来了。
那片嫩叶是我午后起床看见的,直直地立在街道旁小叶榕树巅最上头,微风拂过,风筝般左右摇摆,嫩叶周围都是去年或者前年的老叶,墨绿、灰暗、沉重,这片嫩叶在众多的树叶间显得有些另类、突兀,如一位正值青春期的羞涩少女,眼睛好奇,神情孤傲,目光闪烁,出没在行道树巅上泛起的绿波碧浪间。
我家住五楼,不高,也不低,推开窗,恰巧撞见了这片嫩叶,我睡眼朦胧的眼睛立即有了亮色,这应该算是我今春最早瞧见的孤独春色了。
今年的冬天冷得似乎有点长,城市周边较高一点的山巅的微雪还没有完全化去,街道上隔离栏内的白头霜也开出了冬天妍丽的花儿来。窗台边留有一道缝,风有些凛冽,一股脑儿地往屋里钻,寒风似乎找到了温暖的入口,呼地一下,拖着长长的尾巴,撩开窗帘,一丝一丝地挂得满屋都是,冰一样浸。
我缩缩脖子,立起衣领,搓搓手,抹抹脸,外面真冷!
楼下的街道叫润泽路,名字有点俗,叫这名儿的路应该多了去,如果把这座新城历史再往上翻几页,这里就不是街道了,而只是一条乡间蜿蜒的阡陌稻田小道而已,取润泽两字,定是包含了在这里还可以寻找到一丝儿值得回忆的乡愁。润泽路与其说是一条路,还不如说是一条小巷子,不长,商铺林立,显得有些零乱,就如乡间的一座大杂院,街头一棵高大的小叶榕在街边整齐的两排小叶榕树中显得有些突出,若竖起的一只帆船桅杆或迎风烈烈的旗帜,引导着一艘巨大的航船在波涛汹涌的绿浪间快速向远方驶去。
小叶榕的枝叶茂密得如同沿街商铺伸出的一把把太阳伞,严严地遮蔽住了整条街道,这与经常出现在我梦中的矗立于村头的黄葛树一般,树下时常聚有不少老年人,打牌的,下棋的,闲聊的,流动小商摊的,甚至还有端着一碗热腾腾饭瞧热闹的。从五楼向下看,小叶榕树密密的枝叶间有人在下面一一晃过,这些行人脚步大多匆匆忙忙,比小叶榕枯叶的下落还匆忙。在城市行走的人都是匆忙的人,他们几乎都没有时间向天上望一下,或者是向街道两边的行道树上望一下,他们有许多事要做,生活的压力让他们忽略了眼前的美好。
呼地一声,一辆大缸的摩托车从润泽路轰油驶过,只需要轻轻地点一脚油,摩托车就能将整条润泽路穿通。
街道两边的高楼高低错落,切割出一小片一小片棱角分明的翡翠天空,这翡翠又如一块剔透的蜜蜡,里面包裹着一丝丝彩色的血线,这翡翠的周围一如既往地环绕着灰蒙的天空,凝重而有一些低沉和压抑,这在我蛰居的城市是常态,大概从遥远太空洒下的一点阳光都让撕裂成一缕一缕的雾霾了,空披在这些耸立着的坚硬高楼上,巷子因此愈显拥挤。有人说,现在的城里人已经是城里人了,他们已经习惯了拥挤,他们似乎不屑于去穿田地上的蜿蜒小路了,他们将裤脚放得很低,宁愿让灰土沾满也不挽起。城里的空气够昏浊的了,明媚的阳光似乎成了城市的一件奢侈品,只想想就足够了。
我历来对小叶榕树有一种亲切感,我常常把它等同于村头或屋后山坡上的一棵黄葛树。黄葛树是可以插栽的,随便摘一枝,插在村头或者是山垭口上,什么时候插就在什么落叶,什么月份插栽就会在什么月份发芽。现在我老家双河口村头的那棵硕大黄葛树已经非常的壮了,那棵黄葛树是在冬天插下的,未及翻春,枯黑遒劲的枝条上就开始冒出鹅黄色的嫩芽来,穿着厚厚的衣服爬上细枝头上采撷嫩芽苞是我们寒假时光中的保留节目。芽很嫩,嫩得叫人心悸、心疼,只要攀摘去一枚,旁边的另一枚也会跟着往树下掉。树下是一条小河沟,清澈,长年流淌着,碧玉似的河水荡起小涟漪,就如此时我们心中开出的春天的花儿。嫩芽在我们冻红的小手中泛着嫩嫩的脆香,香得让我们就只想往嘴里塞,嫩叶一入口,滑滑的,流出青苔一样的汁,有一些甜,有一些涩。
我想,这应该就是纯正的春天的味道了。
这味一直伴随着我,正是因了这个味道,我每天上下班路过润泽路时,就想象着街道两边的这些小叶榕也定能够长出一些类似于黄葛树嫩黄的芽苞来。可是,无论我怎样等待,都没能见到小叶榕的枝头或垂下的寄生根上有一点点的颜色变化。唉,我终于知道了,这小叶榕树是长不出嫩芽来的。秋风一至,小叶榕叶枯黄掉几片叶子,鸟儿般下落,冬天到了,小叶榕叶子仍然绿着,墨一样绿,暗绿,如我们每天匆匆而过的日子一样,静如一潭水,掀不起一点浪花或激情。
小叶榕在乡村只能算是杂树子,即使枝头上冒出再多的嫩叶,也没有人去关注,也没有人去发现春天的即将到来。在乡村,春天到来的方式方法很多,小河流水,小草冒芽,野花开放,鸟儿啼叫等。这小叶榕树散在众多的杂树中,就如一个普通平凡的人汇入众多的人群里,几乎没有人能够用心去辩认。不知何时,这小叶榕树金贵起来,挽脚上田埂了,再进城了,规规矩矩地站在那么多进城的人群中,分列两行开始有模有样地欢迎进城的人了。于是,小叶榕被修枝了,小叶榕被行道树了,一下子小叶榕树成了城市的宠儿,这种常绿乔木,吸进了城市的昏浊空气,吐纳出乡间纯正的新鲜空气,城市变漂亮了,小叶榕还在抱朴归真,站在城里人梦的边缘,把乡村的质朴直接栽进城里每一个人思乡的梦里。
每天午睡起来,我都会例行站在窗前,欣赏盆景一样去用惺忪的目光浇灌一下这栽在城市巨大盆景中满眼的绿。扩扩胸,探出头,深吸一口气,那股带有泥土味道的冷空气顿时充盈胸间,心绪一下子开阔辽远许多。城市是变化的,就如村头的那朵祥云一样,一早一晚都会焕发出不同的景致来。是的,有的人进城了,就开始忘记乡村了,而有的人进城了,却还对乡村有着一股割舍不了的情怀。但值得庆幸的是,润泽路这条城市里的乡村小路却仿佛是一条被人遗忘的角落,两旁小叶榕树还从未被城市建设者反复移栽过,撤换过,依然保持着当初栽植的行间距,直到长成现在的枝叶交错,密不透风。
冬天的阳光来得迟,胎盘似的太阳毛亮毛亮的,懒洋懒洋的。小叶榕枝巅上的那片嫩叶在微风中翻飞,叶面上的嫩黄是阳光一样的黄,叶背上的灰白是天空一样的灰白,摩挲的枝叶发出哗啦啦的响声,那不是嫩叶发出的,那是枯瘦枝在冻裂的声音,那是每一个日子在如约翻篇的声音,那是春天在破壳的声音。
风动叶飞,风在巷子里斜着走,风在小叶榕枝头上走,风撕开一条又一条小巷子,风在朝着一个方向飞。冬天的微风似一把梳子,冷冷地梳理着润泽路上整齐的翠绿水草,于是满街都在流动着绿浪,清澈、妩媚,一浪追逐着一浪在飘。站在楼上,我就能看见风了,我就能看见绿波涛了,我就能看见那片波涛之上的嫩叶了。此时,我就如傲立于一只行驶的优雅的小船甲板上,在随波逐浪,在奔向春天的方向。
衣袋中手机响起滴滴声,我知道,朋友们又在微信圈里开始闹春了。
是的,人生的时光虽然短暂,但并不缓慢,不管你动或者不动,春天还是要如期而来。立春只是一个节令,并不代表春天的真正到来,有人说立春之日不见春,可不,立春刚几天,我就在小叶榕的枝头上看见春天了,而且不期与春天撞了一个满怀,小叶榕枝头上的一片小小嫩叶可是我的满眼春呀!春天来得如此的猝不及防,只要你需要,春天满地都是,俯首即拾。
叶不动,你就无法感知风的存在。那片嫩叶又在开始起舞了。风是无形的,似乎只有我和小叶榕枝头的那片嫩叶能够感觉到。风吹叶浪,这微浪的绿波是冬天里极具动感的精灵,总在我窗前跳跃闪烁。这个午后,我最大的收获就是那片跳舞的嫩叶,那片在众多墨绿色小叶榕叶中跳出来的嫩叶,那片一下子就把我眼睛击伤的嫩叶,那片少女般撞入我心中的嫩叶是冬天旷野上闪过的红狐,与冬天的萧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瞬间将我逼上了时序的巅峰。
我已然将这片嫩叶想像成一盏挂在春天渡口的风灯,这盏风灯就在春风渡里兀自摇曳着,照亮了我前方的路。从楼上俯看下去,这风灯又如大海波涛之上溅起的一滴浪花,瞬间刺激得我的眼睛生疼。这片新长出的嫩叶,鹅黄色的嫩叶,定是从冬天裂开出的伤口上窜出来的,定是从冬天最深处破冰而出的。
啊,这春天诞生的节奏是多么的迅捷呀!
春天就是一艘向我们破冰驶来的泰坦尼克号,我张开的怀抱里盈满了春的信息,一点一滴地滋养着我的心肺,我对着徐徐而来的一阵微风,缓缓地舒吸了一口气,那种惬意,那种通畅,那种一扫灰蒙的清爽,宛若一幅画在我眼前有序展开。真的没有想到,春天就是这样从一棵小叶榕的枝头尖上开始了,开始得如此的肆意妄为。
同样也是这样一个冬天,我去西北某地,沿途冰天雪地,北风呼呼刮过,车窗外,有一排一排的一闪而过却叫不出名字的树林极速向车后退去,其翻动的绿叶带着一层灰蒙蒙的情绪反复填充着我们一路旅行的单调。与我此时所见的情景几乎完全一致,也有微风在漾,似乎还能够听到哗啦啦的响动的声音,那些舞动的叶片似乎将身上一层薄薄的冰面揉碎了,直往地上掉。突然,我发现这些树的枝条尖端上泛出另一种颜色,远看,是那种光滑滑的颜色,是那种灰白白的颜色,若新生的婴儿,带着一点暗粉,又像是早晨的阳光,闪着迷人的光芒,让人欣喜莫名。我忙问导游:那树是什么树?那叶是什么叶?怎么那样奇特?见多识广的导游摸着脑袋思索了半天,也没在脑海中搜索出那到底是什么树和叶,当然车内之人也无人能够回答,致使我的提问成了断头路,无法继续下去了。一下子车内显得非常沉闷。现在回想起来,那或许就是一排白桦林,那恣意翻转的灰白嫩树叶一定也是刚从冬天的禁锢中冲出来的,经风一吹,就漾了起来,哗啦啦地响,似乎在告诉我们寒冷虽在,春天已然不远了。
一时间,我都想得有些走神了。
我紧紧身,拉上帽沿,下得楼来,向左转,就看见那条润泽路了。
街两旁的小叶榕树主干上缠满了春节期间用于营造节日氛围的光亮彩线,大白天的,这些明明暗暗的小灯还在闪烁着幽幽的光,把小叶榕的树荫逼得躲无可躲,小灯发出的微热包围着小叶榕树干,让那些墨绿的树叶显得更加的生机盎然。
树下已经有不怕冻的麻雀在上下跳动,寻觅可食之物,这些小麻雀就如从小叶榕树上掉下的几枚枯黄的叶片,叽叽喳喳地,旋转着在地上腾来腾去。天气预报说还有低温来袭,我不知道,春天来了,那场倒春寒去了哪里?我祈祷那场让我们渴盼了许久的雪,能从遥远的天空往下落,尽管这雪在漫长的旅行中落着落着就会变成雨夹雪。
未走出润泽路,恰值一枚枯叶下落,我抬起头,小叶榕密密的树叶遮住了一方天空,透过枝叶的缝隙,天空依然零碎、灰蒙。在楼上看到的树巅上的嫩叶也不知躲在什么地方去了,就如这如约而至的春天,总是躲藏在无人注意的地方。
黎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