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绿茶 茶语微笑
今天的晚餐有一道凉拌菜,把豆腐和皮蛋捣碎,洒上蒜姜粒,倒点生抽和醋,最后淋上一点香麻油即可。
这是一道快手菜,即简单又美味,关键是可以清火。
女儿说好吃。
我告诉她,这是豪华版的凉拌豆腐,以前在农村,皮蛋是很稀罕的,所以只用豆腐凉拌,我们叫它DUO豆腐。就是把豆腐用筷子戳得碎碎的,加上各种调料即可。
母亲对我说,你外婆最喜欢吃这个菜了,有的时候,她连酱油和醋都不放,就吃光的豆腐,她说那样更香。
是吗?我觉得不可思议。哪有味啊?
你外婆说她嘴里苦,只有吃这个时才觉得香,觉得舒服。
外婆离开我们已经十年了。
从我有记忆的时候起,她就是老态龙钟的老人,脸上皱纹重重,眼睑红红的,似乎总是含泪。她穿斜襟的夹衣,总是掖着一方手帕,时不时拿出来试泪。而且有些糊涂,她总是把我和我的弟弟弄混了,以为我是妹妹。我笑着说,家家,明明我是他的姐姐,怎么成了他的妹妹。
外婆怔了一下,说,哦,我老糊涂了,记不清楚了。
外婆在三个舅舅家轮流住,母亲偶尔给她一些零花钱,农村老人的养老,像她这样已经是算是好的了。
在我上大学之前,每年的寒假暑假我都会去外婆家看外婆,那对我是节日。作为她唯一的外孙女,我自感深受外婆宠爱。只要我一去,她就忙不迭地张罗着给我弄好吃的。
外婆从古董似的瓷罐里摸出的糖已经放很久了,糖纸和糖已经粘在一起了。但是,我仍然会像得到宝贝般地剥开,小心翼翼地放到嘴里,一点点地吮吸,一直甜到心里。
外婆最爱给我煮溏心荷包蛋,用从鸡窝里刚拿到的尚有余温的鸡蛋,外婆说这样的蛋最营养最好吃。外婆煮的荷包蛋像栀子花一样的白,埋在面条底下,咬一口就流出质地如巧克力糖浆的蛋黄来,是甜的。
外婆是个小脚老太太,活动半径就是房前屋后的几百米。但是来来回回多少遍,太多事要她去忙乎。洗衣、做饭、喂猪、带孙子。舅妈们比赛般地生孩子,三个舅妈给她生了五个孙子两个孙女,他们像枝头的花朵次第绽放,让这株家族树兴旺繁荣。而看护这些孙子孙女的任务自然落在了外婆头上。
那个专门用来洗尿布的木盆就从来没有空过。
农闲时还好,舅妈们可以在家带孩子,农忙时节,舅舅舅妈们都在地里干活,家里的一摊事务都留给了外婆。最忙的时候,小舅舅家的堂屋里放着三个摇窝,三个伢在里面睡觉。外婆在厨房做饭,如果伢们都在安睡还好,怕的是这个伢哭了,那个伢尿了,外婆就蹑着她的小脚走来走去,放下这个,又得拿起那个。
我看到外婆的忙碌,告诉母亲,她就叹口气,说,家有一老是一宝啊。
我没有太懂她叹气的原因,明明是宝,为什么要叹气呢。
母亲是外婆唯一的女儿,俗话说母女连心,每到端午、中秋、重阳,母亲一定会让父亲上街割肉买酒称点心到外婆那去看外婆。母亲说要接外婆过来住几天,但是外婆说不行,有那么多孙子要照顾有那么多家务事要做,走不开身。每到此时,母亲就很生气,她会冲外婆发脾气,一脸愤怒。
母亲冲外婆发脾气的样子,和她温柔对待外婆的举动,总是形成鲜明对比。令我有些费解。
我上大学的那一年,家里大办酒席,三个舅舅都来喝酒,外婆也来,是他们用板车推来的,每个人都很开心。
因为在外面读书,我对很多亲戚是不认识的,在舅舅他们一桌,坐着两个陌生面孔,妈妈让我喊他们为舅伯,我觉得很奇怪,这是哪里的舅伯?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
母亲说,这几个是姚家台的叔伯舅舅。
两个舅伯看着我笑,夸我有出息。我顿时涨红了脸,不知道说什么好。
年少的时候,所经历的世事太少,也不大关心书本之外的事情,所以对于父系、母系盘根错节的家庭谱系有如雾里看花,常常见了亲戚不知道应该喊什么,只好用尴尬的笑来代替问候,父母在一边提醒我喊伯伯,我就喊伯伯,或者说要我喊爷爷,我就喊爷爷。明明陌生,但却是亲戚。想与之亲近,却倍感陌生。真的很窘迫。这甚至成为我不怎么喜欢过年过节的原因之一。
读大学后,回家的次数愈少,但凡回家,外婆家是一定要去的。
我眼中的外婆日渐苍老。
最后一次看外婆时,是我参加工作后的第三年。春节,我拎着饼干点心水果去看望她,她很开心。到了黄昏时分,我要回家,她不让我走。她拉着我的手,说,再玩两天嘛。最后甚至流着泪说,就过一夜,明天走行不行?
外婆的表情已经是哀求了。
可是我执意要走。
外婆的床太小,小时候我和她挤着睡时是不觉得的,但是现在觉得了。
外婆的身上有了老人特有的那种味道。
外婆拿出来的点心和糖果,原来我是甘之若饴的,现在接过来后,转手给了舅舅家的小孩。
面对老去的外婆,我内心怆然,甚至不愿面对。
回到家,我告诉母亲,外婆一再挽留,不让我走,非要我再在那里过一夜。
母亲说,你怎么不留在那里陪她呢?
我说,外婆的身上有一股老人味。
母亲说,哦,那过两天我去给她洗澡换被子。
这样的事,母亲一月过去做一次。作为外婆唯一的女儿,她用行动表达的孝心。
我问母亲,外婆的眼睛怎么老是红的,老是在流眼泪。
母亲说,这是她的老毛病,她的眼睛见风流泪。
哦,那是不是沙眼?要不要给她买点眼药水?我说。
流了一辈子了,眼药水有什么用。母亲轻描淡写地说。
外婆是在第二年的冬天去世的,当时我正在英国的一所大学访学,无法赶回来参加葬礼,听母亲说,外婆的葬礼办得很风光,送她去墓园的一路上都有人在放鞭炮,因为外婆的人缘很好。
回国后,我和母亲一起去了外婆的坟上给她烧香。
新立的墓碑上写着外婆外公的名字,我这才知道,外婆的名字叫百香,邹百香。外公姓苏,苏新阳。
母亲是跟的外婆的姓,这在农村很罕见,我记得以前问过母亲,母亲说,你外婆给你外公生了三个儿子,她想要一个女儿时就生了我,就跟外公商量,让我跟着她的姓,你外公就答应了。
这样啊。
只是,以外婆那样温顺的脾气,怎么会向外公提出这样的要求?
去年夏天,接到一个电话,熟悉的乡音喊出我的名字,然后说,我是你舅伯,你上大学办酒席时我们见过的。
我想了好久才想起来,应该是母亲说的那两个姚家台的舅伯中的一个。
他打来电话是为他孙姑娘考大学的事,那个孩子的分数刚过我们学校的投档线,担心被挤下来掉档,于是想到了我,给我打这个电话,让我帮帮忙,找找人。
你说她怎么就不能多考两分,刚刚卡在线上。舅伯说,语气万分焦急。
谁都知道,985、211、普通一本之间的差距有多大。家长和孩子都为此想尽办法。我说,我可以问一下我们学校负责招生的人,但真的不能打包票能录取。
挂了电话,我把这事告诉母亲,说,这种事最烦人,因为得找别人帮忙,向别人开口。不帮吧,又于心不忍。
母亲说,那当然要帮,而且要想办法。
母亲平时并不是多事的人,但那天她的态度不同以往。第二天还问我,有没有去找人,要不要把家里的茶叶给打招呼的人送去。
我告诉她,这种事,打个招呼,人家上心是你的运气,人家不上心,也怪不上,现在高考录取多是计算机操作,不像以前。
说是这样说,你自己先要用心啊。母亲说。
在她的劝说下,我把家里一直没舍得喝的古树普洱给打招呼的人家送了过去。
那个叫姚梅的女孩子顺利地被录取。开学的时候,她和她的爸爸一起到我家来,表示感谢。
她的爸爸应该算是我的表哥,比我大十来岁,但已有老相。他拎来一壶菜籽油,一壶香油,还有一纸箱鸡蛋。他进门的时候,我听到他亲热地喊我母亲姑姑。母亲一脸笑容,请他坐下,问他的爸爸妈妈身体好不好。
我想起来我上大学前的酒席上,我的那两个舅伯,打来电话的到底是哪一个,我根本就对不上号,不过,这不重要,亲戚总归是亲戚,看母亲脸上的笑容就知道。
母亲那天的菜做得特别丰盛,一个劲地劝他们多吃。送他们走的时候,还给那个女孩塞了两百块钱,说,这是姑奶奶的心意,拿去买件衣服。
送走他们,我在沙发上看书,母亲在厨房收拾。
听着厨房传来的哗哗的水声,感觉母亲的心情很好。盘旋在我心头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地冒了出来,今天来的表哥,是哪个舅伯家的?我的舅舅不应该都在苏家台吗,怎么在姚家台有舅舅?我和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依在厨房门口,把自己的疑问一古脑儿地倒出。
母亲一边擦着盘子,淡淡地说,当然是有关系的。你的亲外公就是你这个表哥的亲爷爷。
这怎么可能?我说,他们姓姚,我的外公不是姓苏,叫苏新阳吗?外婆的名字和他的名字刻在同一块墓碑上的。
唉。母亲叹了口气,说,这事,还是让我从头开始讲吧。
原来,当年,我的外婆的第一任丈夫苏新阳因病去世,留下外婆和三个孩子。姚家外公,也就是我的亲外公,那两个舅伯的父亲,中年丧偶。一边是孤儿寡母需要依靠,一边是又当爹又当妈的鳏夫,于是,经人介绍两个人重新组合了家庭,后来,我外婆生下了我的母亲。
我的母亲是他们唯一的孩子,于是,我的母亲同时拥了同父异母的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以及三个同母异父的哥哥。
啊。我瞪着眼睛看着母亲,可是,后来怎么……
那个年代的人十几岁就结婚,生得也多,其实不稀奇。问题是,两边的子女往往难以达成一致,我的父母也难得在两姓的孩子之间做人。那时,我的父母常常是在姚家台过一段时间,再到苏家台过一段时间,好不容易才把两边的子女都抚养成人,结婚的结婚,出嫁的出嫁。本来是想两老在一起的,可是,两边的子女还是起了争执,到我出嫁后,两个人算是完成心愿,就此分开,你的外公在姚家台跟那边的儿子生活在一起,你的外婆在苏家台跟你的舅舅们生活在一起。
两个人其实是有感情的,你外婆想起你外公就哭,你的外公在你小的时候到我们这里偷偷地看过你,不过在你懂事前他就去世了。你的外公走了后,我跟那边就没什么来往了,直到你上大学才请他们来,毕竟,他们也是你的亲舅舅。
原来如此。
我呆怔了半晌,一时说不出话。
从来没听您讲过。我对母亲说,您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呢?
母亲说,我告诉你们又有什么好呢?这些事情也跟你们小孩子无关啊。都是上一辈人的事。
可是,真的没有关系吗?我自问。
所谓的身世感,就在这样的时刻汹涌而至。身世即历史。如果没有这个黄昏时分的厨间对话,外婆的身世会湮没在人间,母亲会揣着她的身世独自伤感,而我也将永存我无法破解的迷惑——为什么外婆有一双见风流泪的眼睛?为什么母亲有时而温柔时而暴躁的脾气?
外婆的眼中泪与皱纹间的愁,我看了想要逃,现在我终于明白,一个人的心里若是有黄莲般的苦,脸上怎么可能有莲花般的笑?
母亲的时而温柔时而暴躁的脾气,定然与她童年生活中特殊的家庭环境有关系,她是父母娇宠的女儿,但她甫一出生就要面对他们的衰老、奔波与分离。她有众多的哥哥姐姐,既有血缘之亲,但又有半亲的疏离。
我想起那几位面目模糊的舅伯,那些与我有血缘关系但是从未谋面散落人间的表哥表姐们。
我想他们,如命运的棋盘上,一颗棋子想另一颗棋子。
就像此刻,我因为餐桌上的一道菜而想起外婆。
母亲说外婆是因为嘴里苦才爱吃清水豆腐,而我知道,舌头的苦是来自心底的苦。
愿世间不再有这样的生别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