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冰凉的雨丝抚慰着这个夏天持续的燥热,天空阴阴的,仿佛一个受伤的人,一言不发。我坐在书桌前,心情一如这久热初雨的天空,难言的孤独苦涩,夹杂着纷飞不息的缕缕欣喜。
两天前的父亲节,那个对我来说有点遥远而陌生的节日,再次回旋于心头。当很多人通过各种方式庆祝父亲节的时候,当微信朋友圈里铺天盖地刮起一股怀念祝福父亲的风暴时,我似乎显得麻木不仁。我只是像往常一样,给父亲打了个电话。谈话内容仍然是再简单不过的“吃了吗”、“土门那边下雨了吗”“老妈的胃痛好些了吗”等等。
昨天端午节给父亲打电话,父亲说由于天不下雨,地里的庄稼快旱死了。小麦还能浇上井水,包谷的叶子已经晒干枯了。
自1999年考上河西学院,毕业后工作签到山丹军马场总场中学,再后来随学校搬迁来到县城,我已经在异乡生活工作了整整十九年。在这期间,只能逢年过节回去看望一下父母。大多数时间,我只能“几回魂梦与亲同”。
今夜的雨,又把我的思绪扯向了遥远的过去,和汹涌澎拜的记忆。我的父亲,是否也和我一样,正坐在窗前,看着窗外的天空?
一
我的故乡在河西走廊东端的古浪县土门镇,我的爷爷奶奶都不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他们在兵荒马乱的年月里,一路逃荒来到腾格里沙漠边缘这个物阜民丰历史悠久的古镇—土门。奶奶一共生了5个孩子,父亲在家中是老小,他有三个姐姐,一个哥哥。按理说,父亲应该受到这个家庭更多的呵护和宠爱。但恰恰相反,父亲从小就承受了生活的煎熬和太多的苦难。在父亲十二三岁的时候,爷爷因病去世了,这对多子穷困的奶奶一家人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但生活的重担并没有压垮奶奶。奶奶和自己的孩子们,坚强地撑起了这个风雨飘摇的大家庭。
大伯没怎么上过学,但他凭着自己不服输的个性,坚持自学,遇到不认识的字就请教别人,或者查字典,最后学而优则仕,硬是走出了农村,当上了古浪河水管处副处长。我的三个姑妈先后出嫁,只剩下父亲和奶奶生活在一起。
那时的父亲,上完大队的暖泉小学后,大伯就不让继续上学了。十三岁的父亲,只好回家给生产队放牲口。面对艰难的生活,有点文化的父亲,也想各种办法改变自己的命运。十八岁时,他先是提出要去参军,那个年代,参军不仅是一件令全家人感到骄傲和光荣的事情,而且即使复员回来,也还会分配给一个很体面的工作。但是,这个想法遭到了大伯的强烈反对。后来,外地的一些矿上招工,父亲又提出要去,结果,再次被大伯无情地拒绝了。大伯的理由是,如果父亲继续上学,或者参军,或者招了工,家里面的地就没人种了。从此,父亲能够跳出农门的机会再也没有了,能够改变父亲一生命运的三扇大门缓缓关上了。我想,年轻气盛的父亲一定抗争过。那个十八岁的怀揣美好理想的少年父亲,彼时该有多么无助和绝望啊!现在,每当父亲给我讲述那时的这些愿望时,他的语气里虽然有一丝丝遗憾,但更多的是平静。
我听了父亲的讲述,也曾对大伯的做法产生过强烈的不满,觉得大伯太自私了。转而又想,如果父亲真的也像大伯一样走出农村,端上铁饭碗,吃上公家饭,那么我就没有机会来到这个世上,更不可能成为父亲的儿子。对我来说,那将是多么大的遗憾!
也许,经过岁月的磨砺和洗礼,父亲已经接受了命定的现实,更勇敢地承担起了一个家庭的重担。父亲和大伯也许有过意见不合的时候,但他们兄弟之间,相处几十年,却从来没有红过脸,吵过架,动过手。我觉得他们是世间最好的哥哥和弟弟。
二十多岁的年纪,正是父亲人生的黄金时代,父亲却只能在土地上,黄天背上老日头,从早忙到晚。由于父亲平易亲切的为人和做事果断的性格,他很快就被推举为生产队的队长。那也是父亲人生的辉煌时期,一直到现在,还有父亲的同龄人称呼他“金队长”。由于父亲队长干得尽职尽责,并且深得人心,因此县上给父亲奖励了农村用的一辆架子车,这在那时可算是一次分量不轻的奖励。这辆早已破旧不堪的车子,现在还闲置在老家的破墙旮旯里,仿佛在默默地诉说着岁月的沧桑和变迁。其实,他也是父亲生命的一个部件,一个见证,一段记忆。每次回到故乡老家,我总是忍不住去看看那辆架子车,它的一生,难道不也是我父亲的一生?伴随着劳累、苦涩、重负和困难。
即便如此,父亲却不是循着命运的足迹按部就班的去生活的人,他的人生,虽然经历了无数风风雨雨,但是其中却总是晴天居多。这主要源自于父亲乐观坚强的个性和豁达通透的生活态度。也许,一个人对待生命的态度,就决定了他的人生的背景是灰暗无光的,还是明亮夺目的。父亲,属于后者。
二
少年时的父亲,不知道有没有产生过对爱情的幻想?在他生活的时代和环境里,可能连这样的概念也没有。经历了少年丧父以及理想受阻等一系列事件的打击,父亲面对的是残酷严峻一丝不挂的现实,他怎么可能有闲时间去构筑属于自己的爱情城堡和童话世界呢?
关于父亲的爱情,我没有听父亲谈起过,也没有去问过。
从我懂事起,我断断续续从别人的口中得知,父亲在和母亲结婚前,有过一段婚姻。父亲的前妻姓罗,两人感情不和,再加上女方不能生育,最后两人离婚了。这其中,不知道是女方的错,还是男方的错?不能生育是不是他们离婚的导火索?我就不太清楚了。
因此,父亲第二次结婚时已经28岁了,现在来看,谈婚论嫁尚早。而在当时,已经是大龄青年了。母亲当时23岁,正处在如花似玉的少女时期和憧憬爱情向往美好生活的年纪。据母亲说,在遇到父亲之前,当时经媒人介绍,她已经见过好几个男子,但感觉都不顺眼。母亲就觉得很沮丧,心想,自己的命怎么这么不好,碰不上一个合心的男人。直到有一天,媒人领着父亲去见母亲,母亲第一眼看到父亲,就什么话也没说,羞涩地低下了头。母亲是一个心直口快的女子,怎么会感觉羞涩呢?果然,母亲相中了父亲,这门亲事也就尘埃落定。
父亲和母亲结婚后,生下了我和妹妹弟弟三个孩子。上有老,下有小。父亲身上的担子也越来越重了。
母亲的兄弟姐妹众多,我有五个舅舅,两个姨妈,加上母亲,外祖父和外祖母一共生养了8个孩子,这在今天是不可想象的。这样的家庭环境形成了母亲独立坚强的个性。
父亲和母亲的性格相似互补,他们互敬互爱,互相宽容理解,风雨同舟三四十年,共同为我们三个子女努力劳作打拼,供我们完成学业,帮助我们先后成家立业,可以说,这也与他们坚强的性格有关吧。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多数时候对母亲很好。父亲负责干活挣钱养家,母亲负责家里老小的吃喝拉撒,他们很少吵架,最多也就是拌嘴。生活在这样的家庭中,就像住在一个结实严密并且沐浴在阳光中的鸟巢里,我从小一直感觉安全而温暖。
父亲对母亲也施行过家庭暴力,我只记得两次。一次发生在村西头的打谷场上,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我看到许多人围在场上,便跑了过去,我从人丛钻进去,看到父亲正和母亲扭打在一起,边上有人在劝架。我站在边上,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那次的我,第一次体验到了害怕和无助的感觉。另一次发生在家里,父亲喝醉酒回来,母亲唠叨了几句,父亲趁着酒劲,就把母亲按倒在炕上,打了几拳,又推到墙上,母亲的头撞在墙上,我看到她脸上痛苦的表情。这次,我没有置身事外,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力量,在我的身上涌动,我心里想着一定要保护好母亲。我冲上去,把父亲推到一边,然后哭着对父亲吼道:“再不要打了!再不要打了!”父亲毕竟喝了酒,过了一会儿,就昏昏睡去了,这次家暴才算告一段落。
随着时间的流逝,父亲和母亲也越来越包容理解对方,他们之间再也没有发生过打架的事情。
母亲小时候因为家里穷,偷吃多了人家果园里未成熟的青杏子,从而落下了肠胃不好的病根。和父亲结婚后的许多年里,她的胃一直不好,后来去医院诊断得知,母亲患的是胃溃疡。我参加工作后,每次回老家,总是要给母亲买上各种类型的治疗胃病的药。
去年暑假,我没有回去。电话里,母亲说自己的胃不疼了。原来,在我们村子附近,有一个人养了几头奶牛,父亲便每天骑自行车去给母亲打牛奶,回来煮熟让母亲喝。坚持喝了半年以后,母亲的胃不疼了。父亲今年71岁,母亲66岁,但母亲的体质一直很虚弱。乙肝五项检查,全部是阴性,医生说母亲免疫力很低,体内没有产生乙肝抗体,需要打乙肝疫苗加强针。父亲虽已年过古稀,但身体没什么大病,劳作之余,父亲总是钻研阅读一些医学健康方面的书籍,然后给母亲买药,告诉母亲要哪些食物不能多吃。
世上最懂母亲的人,不是我这个儿子,而是父亲。
三
小时候的我,虽然不怎么顽皮捣蛋,但却因为一些事情经常惹父亲生气。其中在我六七岁时发生的一件事,彻底激怒了父亲,而我也接受了沉痛的教训。
那是一个秋日的午后,我和年龄相仿的大侄子在我们家房后的地里看胡萝卜,防止有人来偷。趁我们不注意的时候,同村的一个八九岁的女孩偷偷地潜入了胡萝卜地。正当她在使劲拔胡萝卜的时候,我和大侄子听到了动静,我们悄悄来到女孩的身后,把她抓了个正着。我们两个你一言我一语地数落着那个女孩子。女孩低着头,眼里浸满了泪水,咬着嘴唇,一言不发。我们商量了一下,决定对她好好惩罚一下。最后,我们决定脱掉她的裤子,让她记住这次教训。小女孩听到我们的对话后,开始哭泣,但是我们还是强行给她脱了裤子。我和侄子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之中,仿佛完成了一件伟大的壮举。留下小女孩一个人在田埂边伤心哭泣。
下午我刚进家门,正准备向父亲报告我们的英雄事迹。父亲的鞭子已经劈头盖脸的抡了过来,我上身穿着一件背心,下身穿着一件短裤。一阵阵鞭子雨噼里啪啦地在我的全身上下飞溅开来,我疼得在院子里滚来滚去。那个下午,我不记得父亲打了我多长时间。我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带伤,没有一个地方不感觉疼痛。
父亲自始至终没有问我那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他是从女孩父亲的口中得知的。可能,在他的观念深处,我和大侄子的所作所为已经超出了他的想象。他不需要我解释什么。而父亲的肉体惩罚也取得了明显的效果。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再也没有做过类似的错事。现在看来,我和大侄子当时没有什么恶意和不可告人的目的,只是在孩童好奇心的驱使下做了错事。
我因做错事挨父亲的打已经不止一次两次。但总体上来说,父亲对我们子女的教育方式还是比较温和民主的。我们同村与我同龄的孩子,初中毕业后就背上行囊远走他乡去打工。他们不是不想上学,而是他们的父母不让他们上学。对于我们兄妹三人,父亲说过一段意味深长的话:你们以后的道路由你们自己决定,如果你们有信心上学,我砸锅卖铁也要供;如果你们学不进去,不愿上学,我也尊重你们的选择。将来不要怪我就行。我上了高中,考上了大学。妹妹和弟弟不爱学习,初中一毕业,他们就像从笼中飞出来的鸟儿,背着书包快乐地飞回了家。后来我们兄妹相继成家立业,妹妹和弟弟也都很尊重父亲,从来没有过半句怨言。
父亲的民主不仅体现在我们面对学业的态度上,而且体现在教育子女和处理事情的方式上。有一件事,到现在为止,还深深影响着我。高三那年,因为镇上的书店没有高考复习资料,我打算从北京邮购一套资料,那套资料买回来得五六十元。但家里经济也不宽裕,而我又不好向父亲张口要。于是,我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有一天晚上,我偷偷地来到家里的储藏室,进入粮仓,装了一饲料袋小麦,大概有100斤左右。装好后,我把袋子扛到自行车后座上,绑好。第二天天还未亮,我就悄悄起床了。我蹑手蹑脚地来到储藏室,轻轻开门关门,害怕弄出一点声响,引起父亲的注意。当我推着自行车来到庄院外面的时候,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那袋小麦,我卖了90多元。邮购了复习资料后,剩下的钱,我又到邮局订了一份杂志。
偷卖小麦的事,我一直藏在心里,谁也没有告诉。我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父亲也从来没有过问过我。一直到我大学毕业后某一天晚上,和父亲坐在屋里闲聊,我无意间提起了当年的这件事,父亲笑着说,其实他早就觉得我那天的行为有点异常,所以特意留心观察。那天早晨,我的一举一动他从窗子里看的清清楚楚。他知道我偷卖小麦是为了买复习资料,所以也就没说什么。我听了以后,一时百感交集,不知说什么好。亲爱的父亲,为了儿子的自尊,没有戳破儿子的谎言,而他又深信儿子不会去做违法乱纪的事。这个谎言,如果不是我亲口说出,父亲也许一直会隐瞒下去。
四
人们常说“严父慈母”,而父亲颠覆了我对传统父亲角色的认知。他一直默默关心着我们的成长。我们成家立业后,考虑到我们各自都有了自己的家庭,他也尽量不给我们添麻烦。我给他钱,他推脱说:“我现在还能在地里干活,种大棚一年下来也能收入几千块钱,够我和你母亲花了。等我们苦不动了,那时再给我们也不迟!”
我刚生下来的时候,由于母亲奶水不足,我严重缺钙,为了给我补充营养,父亲特地托人从靖远县买回来了两包葡萄糖。
为了供我们兄妹三个读书上学,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父亲开始外出打工。他在新疆乌苏县打工将近五六年的时间,只在每年过春节的时候回家和我们团聚。父亲每次打工回来,都是我们兄妹三个最高兴的时候,我们围坐在父亲四周,吃着他从新疆带回来的特产,听着他在外面打工期间的奇闻趣事。有时候,父亲也会说到他出门在外所遭受的苦难和心酸,每逢此时,我的心里总是充满了莫名的痛苦。我想哭,但是在父亲面前,我终究哭不出来。
1997年,陈星的《流浪歌》在千万打工者中传唱。当年年底,父亲从新疆回到家,晚上,父亲用家里的录音机反复播放《流浪歌》,听着那忧伤的旋律,我流下了伤心的泪水。泪眼朦胧中,我仿佛看到了父亲在新疆各地风尘仆仆奔波打工的画面。年近半百的父亲,身上背着沉重的行囊,心里装着妻子儿女,再苦再累也不回头,再大的委屈也只能深藏在心底。这就是我朝思夜想的父亲!每当我听到《走西口》这首民歌时,我就想起了父亲,原来这么多年,父亲才是这首歌曲中走西口的主角啊!
到了九十年代末,到新疆那边去打工的人越老越多,工价也直线下降。为了能够多挣钱,父亲再也不去新疆了。他又跟随熟人去了内蒙古的通辽市,在那里他又打了一年工,年底父亲回来对我们说,那里的土是黑色的。
后来,妹夫要去西藏修公路,父亲就带着弟弟跟随妹夫去了遥远的西藏。在那片圣洁的土地上,父亲开始了他的又一段打工之旅。只不过,这次与以往不同的是,他的身边多了弟弟和妹夫,遇到头疼脑热时,他们多少能够照顾一下父亲。几个月后的一天,妹夫打来电话,说父亲高原反应强烈,不能继续在那里打工了。父亲回来后,休息了一两个月,身体才慢慢好起来。那个时候,兄弟正在说媳妇,家里还要翻修房子,而我的婚姻大事,早就提上了日程,父亲身上的压力可想而知。
凡是父亲打过工的那些地方,我都要在地图上一一找出来,然后看它们距离我的故乡有多远。父亲为了生计,走南闯北。竟然没空在打工地多停留驻足一段时间,去看看异乡的美景和名胜古迹。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亲爱的父亲,从来就没有考虑过自己的感受。
在父亲的打工生涯里,他的头顶被掉落的砖块砸伤过,至今还有一道深深地伤痕。他在砖厂干活时,他的衬衣袖子卷进机器的转动皮带里,连带着胳膊也卷了进去。当我看到父亲的胳膊青一块紫一块的情景时,心如刀割。作为儿子的我,拿着父亲辛苦打工赚来的钱和女孩谈情说爱时,何曾想起过日益衰老的父亲?想起过他身上的伤痕和内心的痛苦?
弟弟成家后,父亲终于不外出打工了,他终于能够在家吃母亲做的合口的饭菜了,他终于不用再四处像浮萍一样飘忽不定了。但我们又一个个离开了家,相继组建了自己的新家。我们终究不能与父亲朝夕相伴。但父亲在那里,家的根就在那里。
这就是我的父亲,一个心地善良、坚强乐观、亦父亦友的普通农民。
作者简介:
金焕珍,男,生于七十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