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同,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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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些年,枝江县城从五码头到飞鹰码头,江堤边缘清一色的烧鸡公快餐馆。外地客人来到枝江,吃烧鸡公品枝江酒成为枝江一大特色。特别是夏天,江风徐徐,在江边聚餐,看江上明月和来往船只,别有一番风情。餐饮业的热闹,也催生了诸如擦皮鞋、拉二胡、卖莲子等一些次生服务。每每到江边吃烧鸡公,会情不自禁地隔江望南,想想江南的百里洲,准确地说,是想起百里洲上的某一个地方,那个生养我的村庄和村庄里的人。“小五,买点莲子吃吧,下午进的一篮子,卖了还剩下两袋,蛮新鲜,嫩甜嫩甜的!”听见有人叫我的乳名,我猛地回头,看到一张熟悉的脸,“春慧姐,是您呀!”叫春慧的女子是我三姐的同学,听说来县城多年了,开始是在县服装厂一班,后来企业改制,她就自谋职业了,在车站擦鞋好些年,现在不擦鞋了,改卖一些小东小西。我说,剩下的这两袋,我都买了吧。春慧脸上笑开了花,甜甜地夸起我来,又说到我三姐,说她那时和我三姐同桌,和我三姐关系最好了。把莲子拿上了手,问她多少钱,春慧说,两袋30元,刚才是一袋20元,因为一个村里的人,打个折。我随即付钱给她。
和同事们在江边吃莲子,一边聊天。这时又过来一个卖莲子的大姐,看样子比春慧小一些。她篮子里的莲子一袋一袋的,和春慧卖给我们的一模一样,同事便问,多少钱一袋,对方说,8块一袋。同事望望我,又在对方的篮子里拿了一粒莲子尝了尝,对我说:“你上当了!”
此后我在江边烧鸡公餐馆见到春慧,无论她表现出怎样的热情,我再也不找她买东西。去年清明节,回到老家插青,听哥嫂讲起村里的一些趣事。说二组的“两得”虽是半路夫妻,却过得挺浪漫。我不知道农村人的浪漫是怎样的表现形式,便好奇地打破沙锅纹(问)到底。哪“两得”呢?女的叫秀得,男的叫清得。都是配偶不在了,双方的儿女成家之后都外出打工去了。经人摄合,两得组成了一个家庭。清得在田间干活,每到中午十二点左右,只听到秀得在屋门口,手搭凉棚朝田间的清得喊:“刘小蛋!刘小蛋!”那声音拖得老长。她为什么不叫清得的名字呢,完全可以直接喊“清得,吃饭了!”就像某部电影中的一句台词:“何支书,吃早饭啦!”刘小蛋是我们组的,他有一个非常有名的乳名叫“苕”。他这个乳名不仅组里人知道,村里好多人都知道。秀得的意思是都到点了,还不回来吃饭,你不是个苕又是什么?每每听到喊“刘小蛋”的名字,清得就收工返家,跟听到餐铃一样。这是回家吃饭的暗语。出门分别时也有暗语,不过,那不是刘小蛋的名字,而是杨小强。有一次清得要去女儿那里看孙子,清得已出门好远了,只听得秀得在门口大声喊:杨小强!清得听见了,转身,朝秀得挥挥手,算是回敬了秀得的“再见”。杨小强也是我们组里的,腿有残疾,从小走路就一瘸一拐的,一场大病差点儿要了杨小强的命,父母给杨小强起了个蛮名就叫“跛跛”,百里洲上的方言读“跛”为“拜”,“跛跛”在百里洲方言里就成了“拜拜”。听哥嫂讲这样的趣事,我禁不住笑出了眼泪,问我哥,这些细节是谁讲出来的呢,他们自己不会讲吧。嫂说,是春慧讲出来的,这两得就往在春慧他们屋台子下。“春慧不是到枝江县城去了吗?她什么时候讲的?”“她在去枝江之前讲的,快20年了!”
时光弄人,这两个有趣的人如今都已离开,到另一个世界去快乐他们的快乐去了。我突然想去采访一下春慧。看她还知道关于两得的哪些趣事,我感到这些关于乡村的另类表述,是一种诗意的存在。在一个地方生活久了,就会有许多地方密码。人与人之间相处久了,就会有许多语言密码。可是掐指算来,枝江江堤边上的烧鸡公餐馆已拆迁五个年头了,偌大的枝江县城,在我出行的所到之处,我一直没有见到春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