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侯玲
从小,我吃的麻食就是一朵朵盛开的花。
当年,母亲用当年新草帽的边沿做底子,她把面擀切成棋子大,用大拇指一个一个压搓,不一会儿,小海螺状的麻食就在案板上躺成一堆。这样制作麻食费时更费力,搓得久了,草帽边沿硌得大拇指生疼,可这样搓出的麻食筋道又入味。草帽麻食微微卷缩,中间空荡荡,草帽辫子的花纹清晰可见,偶尔用力过了,麻食边沿薄得透亮。食起来更美味。小海螺般的麻食煮进锅,它们就绽成雪白的花朵,个个相像,却个个不一样。这一碗麻食看着有趣,吃得欢欣。从此,我认定,只有草帽麻食才是最地道的麻食,吃惯了它,其他懒人麻食都是曾经沧海,谁也入不得我眼。
我知道是母亲的独家手艺惯坏了我的胃,可就是改不了这念旧挑剔的固执。这么多年过去,麦秸草帽渐渐销声匿迹,草帽麻食的制作也就搁浅。望穿秋水,伊人不再,我只能守住四季,任鲜面店推出贝壳麻食,巧媳妇用篦连做出五彩麻食。只要我瞄一眼,哪些没有费功夫的麻食就统统失色。一眼被我看穿,这是速食麻食的底气不足。一眼看尽千帆皆过,可过尽千帆皆不是,我肠断白频洲。每拒绝一次懒人麻食,我就把对草帽麻食的怀念在心底叠加一次,这是一种思而不得愈加思念的渴望。这种相思会在阴雨天,寒冷天,麦子成熟的季节繁复发作。我只能用一遍遍的回忆安慰自己。这样的执着,是坚贞的妇人守护爱情,如远行的游子刻骨思家,时间让我把一味家常饭食捧起在神坛。我不想敷衍,不想将就,哪怕只能用思念聊以慰藉。
母亲常选在阴雨天做麻食,因为只有天下雨,田里的活才能停,她才有心思有时间呆在厨房。可以这样说,儿时的我能不能吃一顿草帽麻食,是由老天决定。以至于现在我对草帽麻食的称呼还是“看天吃的饭”。天下雨可遇不可求,这样的天赐美味,我就格外珍惜。阴沉沉的烟雨天,我家的厨房暖意融融。母亲和面揉面擀面,她切面剂子搓麻食,我就趴在案板边念叨:我要吃个鱼,我要吃个鳖,我还要吃个蜗牛。在草帽沿上,母亲拇指微微用力,卷起一个鱼样子,压成一个鳖样子,搓出一个蜗牛样子。我把它们一个一个拨散,撒上面粉防止粘连。下一轮游戏又开始了,我乐此不疲。我的想象天马行空,母亲总不会让我失望。她的大拇指就像个金手指,我的麻食们个个都有名称。母亲常常不解,寡言的我为何在一顿美食面前信口开河。多年以后,忆起此情此景,母亲还把它归为我为嘴好吃不惜余力。我为儿时的贪嘴汗颜,可心底里又有一丝儿骄傲。成长中我的想象力无穷,草帽麻食功不可没。
冬天冷得人抖抖索索,厨房冷得滴水成冰,我陪奶奶坐在热炕上,母亲不声不响地做饭。奶奶隔窗子对母亲说:还有点臊子肉,中午吃顿烩麻食吧。奶奶这句话一说,我就开心得像过年。臊子肉是烩麻食的灵魂,有了它我能多吃半碗饭。母亲切蒜薹丁土豆丁,或胡萝卜豆腐丁,吃麻食总要红红绿绿炒一大盘配菜,好的烩麻食都讲究菜对半。母亲常说麻食好吃是有好搭配,这是真话,酸辣香的臊子肉,脆嫩鲜美的时令菜蔬,筋道耐嚼的草帽麻食烩煮一锅,香气扑鼻热气腾腾,配一勺油泼辣子撒几粒青蒜苗,这一碗麻食吃得人微微出汗,七窍通泰,临末了还要把碗里最后一口汤汁喝尽,抿抿嘴唇抚抚肚子,我心满意足。后来读孟子《齐人有一妻一妾》,虽然齐人做事为人不齿,但对描写齐人吃饱后的那种施施然,我很认同。吃饱是一种外在状态,吃好是一种由内自外的释然。
小麦成熟时节,母亲就去田间走动,金灿灿的麦子如一柄柄刺向长空的利剑。母亲掐一搂麦秸秆抱回家,去掉麦穗,剥去壳衣,一根根麦秸秆干净明亮,它们泛着庄稼成熟的清香。我赶紧用大瓷盆盛上清水,母亲把一把一把麦秸秆泡进去。吃了晚饭,母亲在灯下掐草帽辫子,她耐心地用麦秸秆编辫子,一寸一尺一丈,这活熬时间。等我睡一觉起来,母亲已经做好一个搓麻食的草帽。我知道不久就能吃到新麦面做的草帽麻食。麦草火煮着用麦秸秆搓成的麦面麻食,这是煮豆燃豆萁,却丝毫没有相煎何太急的悲伤。这是收获季节的欢庆,一碗麻食里有浓浓的麦香,更有田里庄稼的成熟气息。麦收天这顿麻食是四季麻食里最有特色的一顿饭食,丰收的喜悦让这顿饭喜庆和乐。付出辛劳,收获果实,天道酬勤用一碗麻食就能诠释。
如今,我也过着天阴下雨的日子,四季也算分明,可草帽麻食只在遥远的记忆里。我于草帽麻食相思成灾。终于有一天,母亲突发奇想。她说麦秸难得,草帽不易制作,可搓草帽麻食用不了大大的草帽。她只要制出两指宽的麦秸辫子,搓个麻食就手到擒来。有了这话,我哪里还用心心念着一味麻食夜不能寐。一语惊醒梦中人,我只是要养一匹马,哪里用得着去求一片草原?我的陶罐里插着一把麦穗,它是装饰品。我三下五除二拆了清洗,母亲连夜编好缝制,我们果然得了两块麦秸秆的辫子。我欢呼雀跃,一度仿佛回到童年,耳边又回响:我要吃个鱼,我要吃个鳖,我还要吃个蜗牛。
母亲和面,我炒菜。三十年了,我们又把麦秸秆辫子请回厨房。一人一方麦秸秆辫子,一粒棋子般的面剂子摁在麦秸秆辫子上,轻轻巧巧卷出一粒麻食,这正宗的草帽麻食是穿越回来的记忆,让我神情恍惚。我又看见奶奶的面容,想起炎炎收麦天。春风吹皱一池春水,草帽麻食掀起思念的波涛汹涌。我说起“看天吃的饭”,母亲一脸无奈和悲伤。那些年的田里地里劳作太多,她似乎都记不起一年能给我做几顿麻食。我岔开忧伤的话题,表扬她奇思妙想制作麦秸秆辫子太实用。从此,我家厨房里草帽麻食就不分时令季节,只要有心想吃,天天都天时地利齐全。母亲很快从过去的沉重中走出来,我们商量是不是要加木耳黄花,还要配炸猪皮炸豆腐,父亲昨日燣了臊子肉,我由衷地赞叹:这才是一顿草帽麻食的好搭配!
母亲把草帽辫子给亲戚送去一块,她知道于一味地道的岐地麻食来说,草帽辫子是不可或缺的法宝。我也开心,又有一家厨房能飘出麻食的鲜香。一茬麦子正在成长,有了它们,更多人家的厨房会有草帽麻食的味道。有这些执着的坚守,草帽麻食在西岐大地就不曾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