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本是合家团聚欢畅的日子，然而今年回去我却有些惆怅。因为老家年底就要拆迁，这个中秋便是在老家度过的最后一个中秋。
车子拐进村子，路边的果树枝叶繁茂却没有往年的累累硕果。好像是天意，今年春上果子刚挂不久，下了一场冰雹，苹果、桃子、梨几乎全被打掉。于是地里杂草丛生树木疯长。看到这平整肥沃的田地将被搁置，改为他用，心中难免惋惜不已。
进入村子，家家户户白瓷砖墙大红铁门的楼房整齐漂亮，门前的菜园更是惹人爱。红的辣椒紫的茄子绿的豇豆在枝叶间招手，鲜红硕大的月季花、麦秆花、鸡冠花争奇斗艳。这家的柿子挂满枝头，那家的核桃成双成对，这里丝瓜爬上楼顶那里葡萄伸进屋檐……去年的小葫芦还在窗前，明年又到哪里去摘？还有那鲜嫩的韭菜、苜蓿，到哪里去割？
“汪——汪——汪”毛发黑亮身子细长的黑子猛冲过来，围着我们上蹿下跳尾巴摇成一朵花。看家护院十多年的老朋友，我们将把你托付给谁？婆婆公公一说拆迁便唉声叹气，这是祖祖辈辈休养生息的地方，这是几代人辛辛苦苦打下的基业，怎能断送在自己手里？爱人耐心劝说，这是国家的政策也是为了改善我们的生活条件。小区已经盖好高层做好绿化，还是早点签字选房……我拿起相机前前后后打量院子，压抑着不舍为它留点印记。
“啊，树上还有很多枣呢！”当我走到后院，不禁大喊起来。从湖北回来度假的儿子闻言跑来，惊喜得指指点点。红的、绿的、半红半绿的，一个个圆溜溜的枣子吊在光亮的绿意融融的叶丛中。它们有的俏皮地露出脑袋，有的害羞地半遮半掩，有的大方地舞动身姿。它们有的在眼前左右晃动，伸手便可摘到；有的在头顶闪闪烁烁，踮起脚尖拉下枝条才可抓住；更多的隐在高高的密密层层的枝叶间，不借助外力无法得到。看着万绿丛中的点点红果，儿子急忙伸手去摘，也不清洗直接塞进嘴里，吃得津津有味。我也摘了一个又一个，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甜丝丝、脆生生、香喷喷。低处的红枣一会就被我们消灭完了，正望枣兴叹时，婆婆公公进来了。
“妈，今年的桃子、梨都被冰雹打没了，枣咋还这么繁这么好？”我连忙好奇地问。
“枣子坐果晚，正好错过了。开花、坐果时你兄弟打了药，没有虫子糟蹋就结得多。天气好，隔几天便打一次拾一担笼，给左邻右舍亲戚朋友送遍了，给马庄你妈那也送了。育民，给你嫂打枣。”婆婆吩咐道。
“我要自己打，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我有点兴奋起来。
“叫你兄弟打，你拿不动。”公公坚持着。
“琼琼，取个盆盆来，给你大妈拾枣咧。”弟弟育民应声笑呵呵地走来，一边安排大学即将毕业的侄女拿家具，一边取来一根长长的棍子，那棍子有小孩拳头那么粗，棍子的前端用铁丝固定着一个勾搭。
“你是坐办公室的，没劲，捡枣就行了！叫育民钩。”听我嚷嚷着要打枣，姐夫跟出来开着玩笑规劝道。我说姐夫小瞧人，可是看着那棍子也泄了气。弟弟拿起这自造的大勾搭，看准一股结满红亮枣子的枝条勾住了，用力一拉一摇再一拉一摇，刚喊出“快躲开！”就听“哗——”的一声，枣子像冰雹似的砸下来。我只顾瞅着没来得及躲开条件反射似的用手护头，几个枣子还是直直地打在头上、脸上生疼生疼。我龇牙咧嘴怪它们太亲热，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
其实，半月前婆婆就捎去一袋大红枣，同事们争抢着各个夸奖好吃，有醇厚的枣香味，是绿色食品。这几年，我们常吃家里捎去的大红枣，却难得自己打枣。看到枣子滚落一地，弟弟停下来，其他人欢喜得捡拾起来。婆婆让我们把坏的、干瘪的放一边，把红彤彤、圆鼓鼓的收起来。一会功夫便拾满一盆，我的心里像乐开了花不由唱起“大红枣儿献亲人……”弟弟又摇了一阵，我们装了好几袋，我说太多了吃不了，婆婆就叮嘱再给娘家拿一些、朋友同事拿一些，让大家都尝尝。她还说从部队回来的外甥、从西安回来的外甥女，前几天都来打过了。侄女早在微信圈发了图片——枣红啦！是大红枣把他们唤了回来。
不用说，大红枣把我们和亲戚朋友、相邻的关系拉得更近了。我又一次郑重其事上下打量起这棵枣树来。这棵大碗口粗的黑褐色的枣树，它的枝丫粗大繁茂直刺苍穹，笼罩了半个后院。爱人说，这棵枣树可是我们家的镇宅之宝，是第一个走进这座院子的果树。当初，是奶奶专门从老院子移栽过来，只有锄把粗，才是一棵小树苗。它春发芽夏开花秋结果，转眼间和这座院子一起度过了四十个春秋，见证了一个家族四世同堂的兴旺时刻以及随着时代发展的巨大变化。
爱人说，他们家1980年要的这院庄基地，开始只盖了门口的两间砖瓦厢房，84年才增加了中间的两间楼板平房。那时，有奶奶、父母和他们姊妹四个共7口人。家里是典型的一头沉，母亲种自留地、父亲当工人，孩子们除了上学总有干不完的农活，家里一年到头吃不上几个水果，枣树刚刚零星挂果，不等泛红就被偷偷吃掉。
91年年底我们喜结连理，新房就是西间的平房。记得新婚不久，奶奶就告诉我，将来用屋后的枣树为我们一家做一个枣木案板。我望着那个其貌不扬的黑魆魆的枣树，心想它什么时候才能成材。要知道，枣木是很结实致密但是长得太慢。不过，我还是夸奶奶有先见之明，她呵呵笑个不停。可惜，还没等到奶奶兑现诺言，她就于93年年底去世了。我们抱着孩子为她送行，彼时一家12人四世同堂。那几年，我们忙着工作忙着照顾孩子，每次回家来去匆匆，对屋后的枣树几乎没了印象。它也知趣地不声不响，默默地积聚力量不断壮大。
九十年代中期，老家人不再专一秋种麦子夏播玉米而是大面积栽种果树，因为国家放开了市场，苹果树、桃树、梨树的产值更高。随着家庭收入的不断提高，翻盖新房成了必然。2008年家里拆除了原来的厢房、楼板房，一次性盖成现在比较时尚的模样——一砖到顶全部贴瓷大红门楼四合院式的平房。于是，房前的椿树、柿子树，院中的梧桐树一一被挖掉，只有这棵栽在后院的枣树被保留下来。这时，家人已有了种植果树的经验，也有了更多的空闲时间为她打理，施肥、浇水、打药，她也焕发了青春的活力，到达生命的旺盛期。五六月，细细碎碎的黄绿色枣花开了，散发出淡淡的香甜，越开越多越开越密。八九月，圆溜溜的果子挂满枝头，越长越大越长越红，成了家中一道亮丽的风景线，也成了远走高飞的孩子们对老家的一个念想。
可是，明年的这个时候，这里就被夷为平地，我们的枣树将在哪里安家？还会不会结果？婆婆说，她也舍不得，本想让哪位亲戚移栽，问了一圈没有一家愿意！是呀，近十年随着城镇化步伐的加大，农村发生了深刻的变化。种庄稼、栽果树的产值远不如外出打工，不要说年轻人，中老年人都出去挣钱呢，村里四分之一的人彻底在城里安了家，半工半农的更多，谁还有心思有空去栽一棵枣树？那么，我们家的枣树，正在旺盛期的枣树，将和这漂亮的院落一样，完成历史的使命吗？
40年来，你由一棵小树长成参天大树，由零星挂果到数以万计。40年来，你兢兢业业无私奉献自己的花香果实，走进多少家庭传递多少温情。40年来，你栉风沐雨坚守后院，不屈不挠无怨无悔陪伴家人。40年来，你已成为这个家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你见证了父辈的吃苦耐劳勤俭节约，你见证了晚辈的发奋图强展翅高飞……
今天，你伸开手臂你张大嘴巴，你把青衫抖动你把红果抛洒，这飒飒的声响这一地的落红分明是你告别的心曲，你就这样华美决然地离去吗？我的鼻子一酸泪眼朦胧，就让这一切的一切永远定格！明天，明天再迎接新的生活！
【作者简介】王巧，陕西咸阳秦都人，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