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文艺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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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告别的家属快过来,最后看一眼,马上就要火化了啊”,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冲站在大厅门外的我们嚷嚷了一声,火化大厅肃杀高耸,灰色的瓷砖地面发着清冷的光,在大厅正方地面画着几条停车位一样的竖线,那是给准备火化的遗体的排队位,黄泉路竟也是拥挤的不堪,我们几个家属被工作人员的呵斥惊恐得忙不迭的疾行进来。
外婆的遗体就停在1号位,一架冰凉的简易不锈钢灵车,一块暗红褶皱的似绒似布的被子裹着她的身体,其实已看不出还有身体的轮廓,外婆瘦小而孱弱,人至暮年身体亦愈加萎缩,而死去后的遗体就显无足轻重的渺小,她的脸被一块方巾覆盖着,这最后一眼的告别总是要看看遗体的脸的,不见着这张我们看过了几十年的脸,终究不算一场告别。我伸出手去揭开方巾,稍微有点抖而忐忑,方巾轻到没有任何重量感,不存在似的滑落下来,外婆如同往常她在养老院里睡着的那样,头窝进枕头,脸上混着一丝的难受的表情,那是暮年各种病痛和老化的机能带来的不适。假牙已经不在,牙床塌陷到嘴唇只剩下一条深凹的线,双眼凹陷的闭合着,在灵堂里停留了三天后,眼窝里已经显现了点状的尸斑,这个明显的特征明确的提示我们这是一具遗体,外婆没有了,从此阴阳两隔,我不信真有阴阳,人死了就是没有了,不可逆转的没有了,一切都那么明确简单。
十月深秋的某个晚上,突然接到老家传来的消息,外婆在养老院走了,护工深夜发现的,母亲哽咽着转述这消息时,我没有震惊,都在预料中,听老家的亲戚说中秋过后她就不舒服,呼吸和进食都开始困难,儿女和孙辈们隔三差五的过去探视,她已开始谵妄了,大口的喘气,喉咙里发出咕噜的声音,认不出人或已记忆模糊的胡言乱语。我知这大限已至,可能过不了这个冬天了,毕竟一架机器连续使用102年,自然的损耗也到了极限,何况她还是历经了苦难和清贫的102岁。
外婆生于民国六年也就是1907年,到1920年,因家境贫穷养不活了,于是找了户人家送去,做了那家人二儿子的童养媳,在外婆刚刚成年后,其夫婿突然去世,此时此家的长子的媳妇也因病死去(旧时中国人的性命总是多舛而无常),这样,一个是失去了丈夫的寡妇,一个是失去妻子的鳏夫,族中人不愿这养了十几年的童养媳改嫁他人,撮合这鳏夫和寡妇又结合成为一家,于是这户人家的长子就成了我的外公,这是旧时中国农村常见的心酸故事和复杂关系。而外婆就在此种局面里夹缝生存,刁钻婆婆的虐待是常见也常理的,被挑拨的夫妻关系也常引发丈夫的家暴,这个三岁就被卖掉了的女子,思念着亲身父母而不得见,到成年后就一直如此艰难地生存着,生下了包括我母亲在内的三儿三女。
她的一生从民国初年起,历经北伐、抗战、内战到共和国成立,然后就是公私合营、人民公社、文革、改革开放。。。几乎活过了一部完整的中国近代史,这个国家每一次血雨腥风的转变都让她的生活也经历种种的颠沛流离。与外公结婚后,开始了做竹篾活养家糊口,一家人从农村迁移入城,每日坐定于工场,用满是竹料割得伤痕的手盘制出个个箩筐簸箕,再卖掉换钱,艰辛积攒终于买下街边一个狭窄的上下层小木楼,一家人好歹总是有了房产,按当时的成分定义,成了城市小手工业者,日子似有明亮起来的意思,当然最终没有明亮,人民公社运动时期,就这点私产终被充公,一家人被赶至一栋象征社新气象的水泥楼房,分配到一间20平米的社会主义楼房。这个20平米的社会主义楼房也构成了我儿时与外婆为伴的所有童年记忆。
经历苦难于大多数人来说都会有苦大仇深的记忆,沉淀时间久了,面相和表情都会有着自然的愤懑愁苦。然而,至晚年偶尔有女儿问起她:你三岁给人家做童养媳,被婆婆刁难,被外公打骂,受那么多罪,你恨不恨她?外婆微笑轻声喃喃的说:“不能怪她呢,是那个时代的原因”(几近文盲的她她竟然还会用时代这种词),几十年的沧桑就这么一句话轻声带过,仿佛那不是发生在她身上的事,什么缘由呢,我不知道,从儿时至中年,外婆总能“与时俱进”的跟我聊天,当今谁是主席,新闻联播都讲了什么,也是她晚年都知晓的时事。而她的高寿又是她一生的另一个负担,活得太长有时并不是一件多舒心的事,那一定会遭遇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苦痛,自70岁开始,至晚年又她就逐一目睹了自己姊妹的亡故,小儿子的死亡,女婿的去世。。。每次我都能看见她默默哭干的眼睛,背身躬得更弯,行走也一年比一年蹒跚。
“人在外面跑,要学会四海(会交际)一点“
”还是要结个婚的,小孩怎么办,老了怎么办“。。。
她总能用一些朴素的老话有用无用的劝导我个人生活的种种变故,而她自己的经历的苦痛变故却极少和儿女们提及,时间真的可以淡化稀释一切苦难吗?也许真的可以,亦或人心总是向善时,善良久了就活成了一个菩萨,原谅了这世间所有的不公和苦难,如同外婆那张慈眉善目的脸,她用了一百零二年的时光活成一张慈悲的菩萨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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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有老人去世,按老家的风俗是要在逝者居住的附近搭个灵堂,然后儿孙们守灵三天才能出殡,红白喜事的承办人就在她居住了近一辈子的街道巷子里搭了一个灵堂以供吊唁。开始我还很纳闷为什么没有居民抱怨甚至投诉,毕竟还是在城区的街道里搭灵堂,总是会有人忌讳的。我从北京飞回老家当晚就和两个表弟值守灵堂,入夜,深秋的气温愈加的降下来,夜色也是浓黑的混沌,坐在灵堂里看向外面,这才意识到整条街道甚至整个街区都空无一人,没有一盏路灯是亮的,四周的楼房商铺已经空了,窗户都已被拆走,灰色的水泥墙体上几排黑色的洞口吊着残破的窗棱,仿佛经历过战争的残垣,此地的居民早已搬离,街道上几户零星的人家透出昏黄的光,如同鬼火,那可能是无法搬迁也不愿意搬迁的老弱病残,唯有这灵堂算是整个街道的亮光,清冷而肃杀。
和我一起守灵的两位表弟与我一样,都是外婆带大的孙辈孩子,外婆不但养活养大了膝下的六个孩子,还逐个帮他们又把孙辈都带大了,子女和孙辈们成年后逐渐的散落于各地各自讨活,平日我们孙辈兄弟几个少有联系来往,但每个人的童年都有与外婆生活的共同记忆,这构成我们表兄弟姊妹之间的情感纽带,外婆就是这个松散家族的一个圆心,如今这个圆心没有了,是不是这圆也会散了,我不知道,也不愿意如此,此番回乡见到多年未见的表弟妹们,言语交谈仍然不多,似乎多年来就是这么不冷不热的相处着,但操办丧事中仍有诸多事物要确定、要讨论,这些讨论中姊妹们偶尔会随意谈及童年时和外婆之间的趣事,时而引发会心一笑,又似乎多年来这人情亲情也没冷却过,大家都还是童年时,少年时跟外婆一起生活的那群孙辈兄弟,中国人以血缘来维持人际关系的传统力量仍然强大,我也乐见它一直这么强大下去,不然等我的孩子离开父母四海为家时,如何安放晚年的孤寂
时局在持续的变,家乡这个小城市亦被拖拽着踉踉跄跄的演化,城市已被规划成新城区和老城区,新城远离老城,开了新马路和街区,地产商们在人们的焦虑和刚需中赚得盆满钵满,高楼商场逐渐多了,居民们就逐渐的从老城搬离前往新城,年轻人基本都不在老城区生活,商铺生意日渐低落,政府给老城规划了一个古城旅游开发计划,但捉襟见肘的财政也只能让这计划大都停留在规划图纸上,古城里遗留的孤寡老人们终日游荡在街道上,愈加显得这城市的萧条破败。
百年老城伴随百岁外婆的离去,也寿终正寝的自灭了,消亡的不仅仅是我辈的图像记忆,也许还有整个前现代社会的采桑农耕文明。自成年后我就逐渐离开家乡去向外地外国游历讨生活,时间过去得太久远,故乡的记忆和人情就时远时近,一边回忆着儿时的场景又一边创造着新的记忆,可能我们这一生都走在回家的路上,可迷惑的是并不知终极的家在何方。终究我也有老去的一天,并且也正在老去当中,望见逐渐长成的儿女如同看着自己命里的刻度,我数过了一大半而开始惶恐,而他们还在初始的兴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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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属去外面等着吧,一会就通知你们取骨灰了“。殡仪馆的工作人员仍然呵斥着赶走告别大厅里的所有活人,然后把死人推进焚烧间,我们依旧慌不迭的行至大厅外,站定于外面的广场,深秋的阴天是厚重的灰,寒气慢慢的透入衣服,偶尔会让人打一个寒颤,我下意识裹紧一下外套,有细雨,脸上已经沾湿,抬头呆望着焚烧间屋顶那个烟囱,不一会,忽然间一股黑灰的烟聚集着从烟囱里窜了出来,快速的升向天空,然后散开,散开,变薄变淡,溶解于灰色的天幕,我知道外婆已经被烧了。如同多年前还是在这个殡仪馆,望见烟囱里冒出父亲被烧的黑烟一样,我深吸一口气,叹了出去,都结束了,走吧,还有好多未结束的人事要去继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