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未亮,寂静的黎明便从父亲的咳嗽声中醒来。这一天是破动工的日子,父亲正在做准备,虽然实在也不需要什么准备,而且那一挂鞭炮也是两天前就买好了,可父亲还是觉得该早早起来方才稳妥。
朝阳从小城东边的山巅羞红着脸冉冉升起,照亮了小城的高楼,小城宽阔的公路,也照亮了站在林立的楼房间的一块空地上的父亲。待到吉时,父亲赶紧猛吸一口手中的香烟,烟头发出星红的光亮,然后用烟头点燃了躺在地上的长长的鞭炮,噼噼啪啪声瞬间震荡着人的耳膜,鲜红的纸屑如花瓣在袅袅的青色烟雾中纷纷四散飘落。父亲顾不上抖落身上的尘埃,拿起锄头在空地的四角使劲儿地挖了几下,这样破土动工便礼成。
这时,候在旁边的挖掘机已轰隆隆地辗过去,用它那泛着幽光的锋利的铁爪向地面深深挖下去。父亲本想大干一场,至少也要帮上点忙,只是现在修房早已是机械化,哪还劳需他撮撮铲铲,站在一旁的父亲忽觉手足无措,感慨万千,那些似乎遥远却又熟悉的记忆便纷至沓来。
父亲出生于上世纪50年代,正值解放初期,国家积贫积弱,百姓生活如荼如火之时。在那个“仇富喜贫”的年代里,拥有“贫下中农”、“贫农”的标签便是无尚的荣耀,但是经历过寒冷、饥饿的父亲立志要改变命运,追求美好的生活。成年后父亲毅然选择当兵磨砺,三年后复原回家与祖父母共同撑起养家的重担。二十三岁那年我的父亲与同是出生大户人家的母亲结为连理。虽说祖上勤劳持家积攒了些家业,但也经不住兄弟姐妹十人分摊消耗,所以分家时父亲只分到几块不大的田产和三件旧瓦房。就这样,父母亲便开始了他们的新生活。
起初的日子是艰辛的。父亲起早贪黑在那几块希望的田野上,然而辛苦的劳作也仅是保证温饱,与父亲的梦想还差千万里。于是父亲便在乡政府找到一份做饭的工作。父亲殷勤麻利、心细手巧,即使用最简单的食材也能把饭菜做得色味俱佳,得到乡政府干部的认可自是不必说。工资虽不是很高,补贴家用却绰绰有余。每逢周末和农忙,父亲便回家帮助母亲播种收割。几年下来家里的境况得到了很大改善。
父亲手头宽裕了,自然要解决最让他闹心的问题——房子。当时分的瓦房是祖父母从别家买来的旧房子,年久失修,缝雨漏水,土墙土地,坑坑洼洼。每次打扫卫生,母亲总要沉沉地压住扫帚,否则便是尘土飞扬。择一吉日,父亲便请了匠人开始重新修缮房屋。月余,土墙变成了青砖门面,陈旧的老式门换成了刷了清漆的碰锁新式门,坑洼不平的地面抹了光滑明亮的水泥。那些日子里,村里的老人们总是踱着步子来我家,顺势坐在水泥台阶上拉家常,并时不时夸赞父亲有本事,父亲也不多说话,只是憨笑着给老人们递上茶水或“凤壶”烟。
父母结婚时经济拮据也没置几件家具,还好母亲陪嫁倒是不少,柜子、箱子整整齐齐地摆满屋子,但是几年过去那些物件已不时兴。还有结婚时也没有一件像样的彩礼,为此父亲总觉得对母亲有所歉疚 ,于是父亲咬咬牙做了一个重大决定,他拿出了所有的积蓄,准备把这些都置办齐全,填补他心中遗憾。首先添补了当时结婚最流行的彩礼“三转一响”——手表、自行车、缝纫机、录音机。接着又请来四川的木匠吃住在家里做最时兴的家具“五大件”———床、高低柜、大衣柜、沙发茶几、写字台。同时又腾置了一间房开了一间小卖部,卖村民日常所需品。这下可热闹了,连村里的年轻人也天天赶趟似地往我家跑,心里眼里满是惊艳和羡慕。尤其是那台村里唯一的录音机更是得到了小伙子们的青睐,常常巴巴地跑来央求父亲听时下最流行的歌曲。我那时还小,看着旧物件全被请上楼,取而代之的是还散发着木香味儿的新家具,心里满满的自豪。在村里众娃娃中我和妹妹如众星捧月般,很受待见。那时,父亲便成了我心中最了不起的人,而每逢他人夸赞时父亲总是憨憨笑道:“这多亏赶上了好时代、党的好政策啊!”
是啊,改革开放的春风扑面而来,嘹亮的号角奏响在神舟大地的每一个角落,幸福之花也开绽在华夏儿女的心田之上。
然而“三年好运,三年噩运”,父亲也没逃过这个劫。我八九岁时母亲因积劳成疾,常年体弱多病,为了照顾家,父亲便辞去了乡政府的工作。回到家里又侍弄起那几块不大的田,可是只靠种田怎能维持一家人的吃穿花销。这时改革开放已实施了十几年,十几年厉兵秣马,十几年历经曲折坎坷,国民经济终是得到了飞速发展,就连我们这小小的县城也如沐暖阳般生机勃发。老百姓的衣食住行获得很大改善,高大的楼房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父亲瞅准时机,便与村里的几个年轻人一起学做水泥匠。父亲心思缜密,能吃苦钻研,不到两年便做得一手好技术活。城里乡下的楼盖不完,父亲的活便做不完。有做不完的活,便有挣不完的钱,工资也由最初的几块钱变成了几十块。就这样,父亲每天天微微亮便骑着他那辆“凤凰”牌自行车风雨兼程在奋斗的路上。
渐渐地,母亲的身体在精心地调养下好起来了,我和妹妹也长大了。日子虽然过的平淡却也幸福温暖。可是,父亲却一直心事重重,想到自己不知给人修了多少楼房,再看自家这瓦片斑驳的旧宅,心中便耿耿于怀,修置房子则成了他最大的心愿。
轰轰烈烈的改革开放浪潮促进了市场经济的发展,个体经营、个体商贩应运而生、遍地开花。值此契机父亲又做出一个重大决定——开馆子。但没有太多的本钱,只能先从摆摊卖早点开始。每每人们还在酣甜熟睡时,父亲已经是忙碌在袅袅的炊烟与蒸汽里了。春来暑往,父亲凭着好手艺和实诚的品行硬是把那良心买卖做得越来越好,于是便租了店铺,经营的吃食种类也多了起来,由原来单纯的卖早点发展到全天的买卖。父亲做得一手好吃食,无论煎炸烹炒煮,样样精致美味,除了经营自家生意,逢人红白喜事还常被请去做酒席。他和母亲做的面皮、米皮更是风味独特、香辣醇厚,赢得了大家的好评。生意红火、门庭若市,父亲虽然忙碌却是欢喜的。积蓄渐渐多了,这时了父亲便在心里盘算在县城买房子的事,经过多日的筹划,父亲终于买了他人生中的第一套房子,父亲也把餐馆从镇上搬到县城。
人民生活水平日益提高,父亲的在县城的生意越做越好。几年后父亲又相继买了一套房子和一块地产。 虽然身居县城父亲依旧会时时回老家看看,犹记他每每回来都会感慨夹在楼房中间风烛残年的老宅越来越显得破败了。不过它也真正见证了这几十年来农村变化的沧海桑田。
“叔,今天动工了啊!”年青的声音把父亲从遥远的往事中惊醒,“是啊,不过还是你快啊,楼都盖好了。”父亲慈祥地望着邻居家的后生道。“叔,等楼盖好了,你就歇下来,享享清福吧……”
良久,父亲幽远而深邃地望着远方。“是了,是该歇歇了,自己不是一直想带老伴去旅行吗?可是因为忙碌至今只带去过一次北京,等盖好房子,就带上老伴、孙子、孙女去游祖国的大好河山,去看看外面精彩的世界,享受人间清福。”想到这里父亲露出幸福而满足的笑容。
天边醉人的朝阳染红了云霞,染红了小城,染红了父亲依稀的华发,也温暖了他半世纪的沧桑。
作者:周婷,女,80后,文县人,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