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吃过很多苦,至少被很多人这样形容过。出生的那年奶奶就去世了,隔年父亲去世,他去世的那年我刚刚一岁,还不会说话,躺在堂屋中间,咿咿呀呀,瘦成一根柴,被预言活不过那个夏天的家伙,如今已经好端端的活过了二十六个年头。
在那些年是吃不饱饭,没有米的。我妈每天煮一碗饭,剩下的就是红薯。米饭基本归我,大人们吃红薯,或者下一碗白水面。白水面吃到吐,红薯早吃够了一辈子的。所以再也不想吃。这不是矫情。
我爷爷手巧,到山上砍茅草编扫帚,我就带着镰刀跟他上山。花一个月编好扫帚又跟在我爷爷身后到集市上去卖钱。每次卖到些钱爷爷就带我吃包子,一毛钱一个,蘸上辣椒油,喝碗冒着热气的豆浆。那曾是我童年最大的奢侈,不过为了省钱,我总是舔舔嘴唇放下筷子对爷爷说,好饱。当然,我爱我爷爷,发誓未来的某一天一定会带着爷爷去包子铺,昂首挺胸的对老板说:“给我们先来两笼,哦不,四笼。”
而我爷爷在我小学的时候就去世了,那个时候爬桐梓树,滚铁环,调皮捣蛋,成绩倒数。他走的前几天拉着我的手说,你要好甚的书啊。不然以后啷个搞?他跟我们村所有其他的老人一样,读书少,一辈子在田里忙活,爱家。所以想要我上大学,可以光宗耀祖。然而,直到他走,都没有交给他一份满意的通知书。他走的那天,我哭成了个傻逼,之后成绩一年比一年要好,奖状也贴满了整面墙。
可是啊,他再也看不到了,听不见了。可是啊,我是九零后啊,那些所谓娇生惯养,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九零后啊。
却有个有钱的亲戚,亲戚家的小儿子比我小一岁,他们家在镇上。我们是土瓦房,每次刮风下雨就担惊受怕。跟我妹爬过楼梯,到楼上,端着水盆去接雨水。他们很早就是三层小洋房,地上是发亮的地砖,墙上是流行的花纹,玻璃门,新式马桶。第一次装上电话的时候,我跟我妹争着抢着要接电话,号码背的滚瓜烂熟,相较于在亲戚家的电脑面前老实巴交,要知道,弄坏了,怎么赔得起。我当然知道,这就是那个倔强的内心背后强烈的自尊心。它要强又脆弱。在遭受贫穷的日子里,物质上的匮乏只是其中的一个方面,更要命的是,贫穷让人变得不自信,胆小自卑,这样的伤害深入骨髓。
在那些年里,因为亲戚家的富裕,我们家的贫穷,所以我妈就自动沦为了两家的老妈子,虽然我不知道为何会这样,但这似乎约定俗成,理所当然。亲戚逢年过节对我们的大手笔,我妈都得一点一点的还回去。具体表现就是,每个周末我提着当季的蔬菜、土豆、米,舍不得吃的腊肉、猪脚,走好几里山路,推开哪个玻璃门,把东西带给他们,然后吃过晚饭,跟我兄弟,一起去上学。虽然我一直感恩亲戚对我的恩惠,时常塞给我零花钱,还有真切的关心和教诲,但作为一个儿子,谁又愿意看到,忙碌的老妈,把舍不得吃的东西全都给他们,好东西都要等他们来了再吃,而任由自己双手的老茧脱落一层又一层。
那些年,我的耳边总有一个声音,在告诉我:一切都会好的,总有一天,我会跟那个小洋房里的小少爷,肩并肩,数星星,看月亮,像个亲兄弟一样。
后来,很多年过去了,我考上大学,而他没有。他的家庭变故,生活也大不如从前潇洒,毕业之后过得也不如意。
而我大学毕业之后进入了市政府,每次回老家跟我妈走在镇上就会被人夸,儿子多么多么能干,从小多么多么听话上进之类的……我妈的白头发越来越多,布满皱纹的脸上,笑意盈盈,像个小孩子,幸福极了。
每年春节回去给爷爷上坟,坟头的草越来越深,像极了当年我腰上别着镰刀,跟在他身后,去山上找的那种草。我点上一炷香,烧灭几纸钱,叩几个头,道几番愿,就像从前跟他祭祖一样。他说:“孙子哎,他们是能听到的,你心里想的,他们都知道的啊。”
我很爱我的家人,很爱从小疼我的爷爷,所以为什么不努力呢?当年我不努力,现在就会住在村里,去工地搬砖,跟隔壁村的姑娘结婚;当年我不努力,我的父母就受人欺负,更加不会受人尊重;当年我不努力,就会重复父母的生活,我的选择,我孩子的选择权就会大大减少。
这世上通往成功的路很多,但很多时候,除了努力,我们其实无从选择。
镇上的包子店还在,还是那个地方,十字路口,车马喧腾。只是周围早就高楼林立,老板换了,味道也不如从前,可依旧每年回去,就会清理下嗓门,叫道:“老板,两笼包子,两碗热豆浆。”
人流不息,我隔着包子升藤而上的热气,仿佛觉得,你还在我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