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海鹏
还有几天母亲去世就五周年了,几年来一直想写一点东西以表达对她的哀思,却常常不知如何下笔,好几次拿起笔咬一会笔头就又无奈的放下,作为母亲费尽心思培养成的大学生,觉得愧对母亲。
母亲出生于一九四六年农历二月初五日,上有一个哥哥,下有两个妹妹。从母亲出生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土地承包到户的几十年正是我们国家历经磨难,百姓生活最苦不堪言的时期。我们家是上中农成分,本应该是团结的对象,但由于我们庄里成分比我家高的只有一家富农,再加上爷爷脾气火爆,说话直来直去,向来惹人不少,所以就成了斗争的对象,父亲又是大队的赤脚医生,我们那一座山岗的人以及山后太石河、礼县的老乡也大都叫父亲看病,父亲就很少在家,母亲就既要带孩子,又要干活,还得为了应付政策陪斗,每想起那时母亲站在庄里人的面前挨斗的情景,就心如刀割,我一直惊诧于母亲的坚强,是什么让母亲始终能面带微笑?后来我懂了,母亲曾对我说,什么事她都不怕,只要你们都好好的。
母亲是个苦命的人,育有六个子女,但有三个中途夭折。我是家中老大,现在的弟弟妹妹是最小的两个。我身后的两个弟弟一个妹妹的离去使母亲在死亡路上多跑了三趟,每次都让母亲撕心裂肺一回,每次母亲都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才能复原,母亲常拉着我的手对人说,要不是这个孩子我真不活了。
母亲虽然没读过书,但记忆力特别强,庄里发生的事情她都记得清清楚楚,以至于庄里有人想不起他们家的事了都跑来问母亲,甚至当有人向别人打听庄里的事情时总会有人建议干脆去问海鹏子妈吧!现在想来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招生计划很小时我一个农村孩子能考上大学而且成绩还不错,与母亲极强的记忆力是大有关系的。
我家在极偏远的农村,离县城有一百多里路,在我们那里,上初中的孩子都特别少,但母亲硬是要供我上高中,她一直给我讲读书的大道理,我不知道她是哪儿听来的,总之就是觉得很有道理,我感觉只有听她的心里才踏实,我就一直很认真的学习,常有奖状拿回家,每到这时,母亲就会特别开心,当我成了我们那里的第一个大学生时,我知道母亲心里已经乐开花了。我参加工作当老师时,弟弟妹妹才到上学的年龄,弟弟死活不去学校,妹妹由我带着上学,但只可惜我没尽到哥哥的义务,妹妹也读书不成,母亲是那么辛苦的供我上学,而当老师的我却没能教成功弟弟妹妹,母亲尽管从未责怪过我,有时还反过来安慰我说弟弟妹妹就不是念书的料,但对母亲的愧疚只有我心里明白。
母亲一生都在抓养孩子,先是我们几个儿女,等我妹六七岁时,又喂养我的女儿,我的女儿刚上学,就喂我的侄子,直到去世,小侄子才五岁。母亲的一生可以说就是在喂养孩子中度过的。小的时候,记得母亲都是每天下地干活,晚上做鞋,那时父亲外出看病,由于我们是山区,父亲常常不在家,每到晚上,母亲在煤油灯下纳鞋底,我趴在炕桌上写作业,有时写着写着我就会抬起头来看看母亲,有好多次发现母亲并没有纳鞋,而是一动不动地看着我,满脸是笑,每当这时,母亲就会摸摸我的头,轻声说快做吧,做完早点睡。母亲除了给我们家里人做,还要给外公外婆和小姨做。母亲做的鞋很好看,也很结实耐穿,直到现在小姨还常常念叨母亲给她做鞋的事。
作为长女,母亲时常会去看望外公外婆,我们家离外婆家有近二十里山路,中间还有一条西汉水,小时候的河水比现在大多了,常常是到成年人的腰部。母亲大都是早上去,天快黑时回来,天气暖和时还好,要是冬天,就特别让人发愁。那是一九七四年的冬天,外公去参加马大河堤的大会战,不小心被石头砸断了腿,有一个去大桥赶集的人把这个消息告诉母亲时我们已经吃过晚饭了,母亲一听就放声大哭,她安顿好我后就和父亲连夜去了大桥卫生院,第二天父亲一个人回了家,说母亲还要照顾几天外公。一个星期后母亲回了家,说外公恢复得不错,已经出院回家了。此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母亲每隔几天就要去看看外公,也正是由于那一段时间母亲接连过河,小腿部得了严重的静脉曲张,看着特别让人心疼。
母亲和普天下所有的母亲一样把自己的一生都献给了我们这些子女,她一辈子省吃俭用,但绝不会让我们吃亏,在那个极为艰难的岁月里,母亲总是尽最大努力让我们吃饱饭,坚持让我上学,还不时挤出一点钱来给我买画本看,我现在能在县城工作,孩子也能读完大学,这一切全拜母亲所赐。
母亲是人缘极好的,她乐善好施,附近的村人没有说母亲坏话的。我们家住在路边,凡从门前经过的人,只要是有什么需要的东西或是口渴饥饿之人都可以很轻易的在我母亲那里得到满足。记得有一年夏天,家里人正在忙着收麦子,有一对中年男女带着一个孩子大汗淋漓地进了我们家院子,那男的看着准备去割麦子的母亲张大嘴巴不停喘气,母亲看到这个情景,急忙放下镰刀和绳子转身进屋给他倒了一碗自己煮的麦酒,那个人端起碗来一仰脖一下就喝干了,然后用手背擦擦嘴巴,裂开厚厚的嘴,极难为情地说,他们是两当人,要到林家山走亲戚,从大桥下了车已经走了两个多小时,实在饿的走不动了,请母亲给他们做点饭吃。从我们家到林家山还有二十多里山路,那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母亲二话不说就给他们做了饭,他们临走的时候要给母亲钱,但母亲告诉他们,自己在家三保,再说了,谁都有遇到难处的时候,坚决不要钱,最后他们一家千恩万谢的走了。
母亲是个心细如发的人,极为善良。父亲在门前屋后栽植了各样果树,我们那里由于交通不便,很少有人能把水果变成钱,父亲栽的果树纯粹为了我们这些孩子,每到果子成熟的时间,村里和邻村的孩子常常会来我家吃水果,每次母亲都是让他们吃个饱,临走的时候还会摘一些给他们。每到上学放学的时候总有一些孩子会偷摘果子,有些原本不该路过我家门前的孩子也会绕道我家门前,这时母亲绝不会让我们出门,要我们老老实实的待在家里,她告诉我们,摘几个果子没什么关系,但把人家的孩子吓着从树上掉下来可就了不得了,再说,那么多果子你们也吃不完,就让他们去摘吧,能摘多少呢,小孩子家家的。
母亲不但人缘好,脾气也极好,对谁都和颜悦色,记忆里母亲只打过我一次,那是我六七岁的时候,邻居家婶娘不知怎么得了精神分裂,刚得病时从我手里抢走过东西,当时吓着我了,此后我一直耿耿于怀,后来因为饥饿婶娘身体极为虚弱,已经没力气抢东西,更追不上我们这帮孩子了,有一天中午放学回家,发现婶娘瘫坐在我家院墙外面,我就拿了根小棍一边拨弄她的头发一边对她说你来抢我东西啊你来抢我东西啊,正在扫院子的母亲听到我的声音走了出来,一看到我就大喝一声你在干什么?一边呵斥一边抄起扫帚顺着我腿上就抽了过来,等我反应过来已经抽了好几下,打完后,母亲拉着我进到院里让我站着,不许吃饭。说实话母亲从未对我发过这么大的火,我当时也吓坏了,心想母亲到底怎么了?晚上母亲让我脱了裤子,看到我腿上一道一道的红印,母亲心疼地流下了眼泪,她一边轻抚着我的腿,一边告诉我不管到什么时候都一定不能欺负比自己弱比自己穷的人,欺负了这样的人会遭报应的。这件事对我影响很大,我也将这样的道理讲给我的孩子听。
母亲是2008年得的脑溢血,当时情况比较糟糕,大夫已下了病危通知,我在医院照顾母亲,让弟弟去准备后事,但老天有眼,母亲昏迷了几天后逐渐苏醒,住了一段时间就出院了,又在家待了一个多月,已能拄着拐杖走路了。那年正赶上汶川大地震,余震不断,但母亲为了尽快康复,每天都不停地走,由于我住五楼,母亲就扶着栏杆练习上下楼,锻炼了一段时间,母亲就不需要拐杖了。我知道母亲的心思,她是想赶快好了回到老家,以免住在县城,一方面怕耽误我工作,耽误孙子学习,一方面也由于不停的余震,担心我既要照顾她,又要照顾孩子,万一有个什么事,会顾不过来,不像老家,住的是平房,一步就到了院子里。就这样,母亲刚一康复就回了老家,回家时我还反复叮嘱一定要按时吃药,多休息,别累着,但母亲是个闲不住的人,一回家就既做饭又下地干活的,这无疑对她的病情极为不利。果然,刚过了六年,母亲就因为不放心上学前班的小侄子,去学校接的路上不小心摔了一跤,病情复发,身体就每况愈下了。
母亲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农村妇女,没上过学,讲不出多少大道理,但母亲用她的实际行动教会了我们这些子女做人的道理,教会了我们要懂得爱人,懂得感恩,懂得珍惜。教会了我们要珍爱亲人,关心亲人,帮助亲人。我非常非常想念母亲,我多想再奉养她几年,只可惜老天不给我这个机会,“母氏圣善,我无令人”,母亲去世时才六十八岁,正该是儿孙绕膝颐养天年的时候,却过早的离开了我们,这一切都是由于我的不孝造成的,我不知老天为何要如此待我,让我早早承受丧母之痛。母亲去世后,尽管由于父亲在家,我还不时的回家看望他,但说实话,没了母亲的家已经不像家了,每次回家,眼前都会浮现出母亲在时她老人家坐在炕上,几个孙子围坐在她身旁有说有笑的情形,五年了,我不知母亲在那边怎么样,惟愿善良的她过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