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样子
徐艳君
我夹了一块儿软软的肉放在你碗里，你咧开干瘪的嘴唇笑了，脸上漾起了一道道波纹。你的笑是我们餐桌上幸福的调料，是我们生活里最温暖的阳光。记忆里大多是你沉默的脸，如今解冻了，破冰的力量是来自你无意间花甲的年岁，还是来自我们这群渐渐懂你的儿女？应该都是。
弟弟几次要带你把摇摇欲坠的牙拔掉，镶一口瓷实的牙齿，瘪下去的两腮就会腾起来，人也会看起来年轻许多，吃的东西也容易磨碎嚼烂，易于消化有益健康。可是你的回答竟让我们无比惊讶:等掉光了再镶满口牙吧。门牙年轻的时候累坏了，早早退休了、下岗了，不给我面子，我也无话可说。可里边还有十几颗牙在坚守岗位，慢点嚼还是能把饭菜将就着磨碎。再说了，牙还是自己的好，自己长出来的，服帖。牙根有血有神经，是有知觉的，嚼起饭菜知道香臭。
是啊，你曾为一家人的生活咬紧牙关，顶着繁重的负担，顶着那些突如其来的变故······那年，我在大学的图书管里正贪婪地读着路遥的《平凡的世界》，为孙少安孙少平挣扎在贫困线上却仍然自强不息、与命运抗争而激动不已的时候，收发室传来爷爷病逝的消息。我到家的时候正是爷爷出殡日子，终没能见到爷爷最后一面。悲痛中我听到更加悲惨的消息：18岁的大弟弟跟一个合伙人一起做生意，变卖了家里的牲畜，结果那个合伙人背信弃义卷款不知去向。
爷爷是个买卖人，对大弟的宠溺，是我和小弟小妹恨都来不及的。爷爷得了脑血栓之后，一心想把自己的生意经传给大弟，不惜代价培养他做买卖。然而初出茅庐的大弟终没能如他所愿，第一笔生意便倾家荡产，爷爷心有负疚，得了重感冒加重了血栓病情。他老人家已经意识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极力托亲戚给大弟说媒，敦促我父母筹钱，转年就给大弟办了婚事成了家。爷爷了却心事后，撒手人寰，把一堆烂摊子扔给了父亲和母亲。
我和小妹在市里读书，小弟身体不好，在家帮衬父母做力所能及的事情，那时的家已是千疮百孔负债累累。为了重整旗鼓、重建家业，你“咬碎牙齿咽进肚子里”。你起早贪黑，种庄稼，养牲畜，还债务，供学生。在那样困难的时候，我上学出发的头一天晚上，你总是毫无例外地从裤兜里掏出一卷钱塞到我手里，你从不多说什么鼓励或者期待的话，可能是不想让我背负太多。而我也从不摊开那卷钱数一数，因为那钱只多不少。我也不敢数，因为那钱，要么是你从我上次回家到这次回家攒来的，要么，是你从亲戚朋友那里俯首低眉借来的。我手里攥着的，不只是钱，还有你讳莫如深的爱。
如今，你老了，爱唠叨了，仿佛要把你经年的沉默都要补上似的。跟家人、邻居、亲戚滔滔不绝，对不道德不守法没有同情心的人咬牙切齿，痛恨好吃懒做游手好闲，痛恨虐待老人家庭暴力，痛恨邻里不睦蜚短流长……在人们的印象里，你从来都是老好人，原来你也嫉恶如仇，你也关注着民生民意，关注着社会这个大家庭。你不是铁齿铜牙，有委屈不善辩解。你相信事实胜于雄辩，时间会证明一切。当年母亲执意嫁给父亲的时候，姥爷恨恨地说她会后悔的，父亲没钱没家世又没手艺……多年以后，姥爷的儿女们数母亲最幸福。你对子女的管教，也从没有长篇大论的说辞，总是以身作则身体力行做出榜样，孝敬父母，亲戚和睦，勤俭持家，邻里融洽，为人谦和，这样一个老好人，以至于别人似乎忘了你的名字。
你不拾人牙慧，你不以牙还牙，你在你的时空里制造祥和，制造一个健康的氛围，可是你的牙齿却一颗一颗的走掉了，它们不再唇齿相依。你把生命的养料和钙质都给了老人和孩子、给了生活。然而，当你看到我给你和母亲买好的机票，带你去向往了大半辈子的首都北京的时候，你急了，拉着母亲的手走进了牙科诊所，给自己和母亲都镶了假牙。看着你们不自然的笑容和不甚协调的假牙，我和妹妹掉了眼泪。你却说，要去北京看毛主席，不能太难看，年轻的时候背过毛主席语录，唱过毛主席的歌，这回去北京，一定要在天安门前再唱一首《我爱北京天安门》，镶了牙唱歌不漏风，面相也不那么难看了。
我惊讶地看向母亲，她笑着说，干活儿的时候你爸就给我一个人唱。在山野、在田间、在两个老人相依相伴的时候，父亲一定放开他的歌喉，歌唱毛主席，歌唱新时代，歌唱他简单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