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多酒徒。杜甫的一首《饮中八仙歌》活画了唐代文场一个个酒汉放浪形骸于天地间的生动形象。这是一首极具情趣的“肖像诗”。八个酒仙嗜酒、豪放、豁达,各具特色,又异中有同。全诗一韵到底,幽默风趣,情调十分欢快。特别是写到李白:“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强烈地表现了李白放荡不羁、藐视权贵的性格。这正是千百年来人民所喜爱的极富浪漫色彩的李白形象。“饮中八仙”说的都是别人,但杜甫本身也是一个嗜酒之徒,虽不能成“酒仙”,但也是个十足的“酒鬼”。
记得一位诗界大咖经过对杜甫与李白对比研究,认定杜甫“嗜酒终生”,说他少年时代就是一个小“酒鬼”:
往昔十四五,出游翰墨场。
性豪业嗜酒,嫌恶怀刚肠。
饮酣视八极,俗物都茫茫。
请看,这就是少年杜甫:十四五岁时,他已经是位酒豪了!我们知道,“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来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将进酒》),“古来圣者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将进酒》),是李白嗜酒的名句;“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绝句漫兴九首》其四),“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曲江二首》其二),则是杜甫嗜酒的名句。
天宝三年(744年),杜甫与李白、高适相遇,同游梁宋。三位大诗人像三颗耀眼的明星化成一道美丽的彩虹,共同踏上漫游之路。他们开怀同饮,寻访古迹,畅谈古今,品评诗文,赏味人生,惬意万分。杜甫日后写道:“忆与高李辈,论交入酒垆。两公壮藻思,得我色敷腴”(《遣怀》)。说的特别有趣,高李饮酒后才思焕发,老杜本人满面喜悦。后高适南下去楚地,杜甫又与李白搭伴同游齐鲁。这段漫游是杜甫一生最有乐趣的一段时光。李杜二人互称兄弟,特别情投意合。有酒同醉,有被同眠,有景同登临,似乎比起一般的兄弟来还要亲热。
余亦舍东邻,恰君如弟兄。
醉眠共秋被,携手同日行。
这是李白《与杜甫同寻范十隐居》诗中的几句,正是他们在山东一带漫游的时候,他们是多么亲热呵!
杜甫有《赠李白》七绝一首,大约是和《同寻范隐君》一首同时做的。
秋来相顾尚飘蓬,未就丹砂愧葛洪。
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
可见,杜甫与李白,同样好仙,同样好酒,同样“痛饮狂歌”,同样“飞扬跋扈”的。杜甫少时自称“酣饮视八极,俗物都茫茫”;老来他还在说“自笑狂夫老更狂”(《狂夫》)。这里的“飞扬跋扈”,是一种性情使然,真面毕现,决不装成那种文质彬彬的圣人君子。
杜甫一次曾因献赋打动了唐玄宗,先封河西尉,被杜甫拒绝。后改在卫率府胄曹参军,杜甫勉强上任,上任的原因竟然是“酣酒须微禄”(《官定后戏赠》)。也就是说官大官小无所谓,挣点酒钱要紧。“说诗能累夜,醉酒或连朝”(《奉赠卢五丈参谋琚》)的诗人,在饮酒上的消费却是很大的。他父亲杜闲(曾任兖州司马)去世后,家境逐渐颓败,此后杜甫诗里常常有感叹酒价太贵的话语,有赊借一类的字眼,有因为潦倒戒酒的牢骚,显得没有李白潇洒,因为李白的经济条件显得比杜甫要好,没有现钱的时候也还有裘皮大衣、骏马可以拿到当铺上当了换酒。
杜甫的饮酒,有独酌,有邀约朋友同饮,也有向朋友索饮的。“重阳独酌杯中酒”(《九月五日》其一),“开樽独酌迟”(《独酌》),都明白地说独酌了,“醉里从为客,诗成觉有神”(《独酌成诗》)也是独酌的境界。杜甫的邀饮很有意思,“得钱即相觅,沽酒不复疑”(《醉时歌》),“径须相就饮一斗,恰有三百青铜钱”(《偪侧行赠毕曜》),写尽了穷朋友之间相约饮酒的欢愉。杜甫的诗友很多,苏涣、李白、高适、岑参、郑虔等都是,其中他晚年最为怀念的酒友是苏涣和郑虔。“早年与苏郑,痛饮情相亲”(《寄薛三郎中琚》)。杜甫诗集里也有几首诗记录了他向人家索饮的情况。其中最值得一提的是在四川的时候向唐肃宗的儿子李瑀索饮。李瑀因为喝酒误过大事,因此折节戒酒。杜甫听后,一口气作了三首诗给他,讽刺他“忍断怀中物,只看座右铭”,并向他提出索饮要求(《戏题寄上汉中王三首》)。
杜甫饮酒虽然没有留下李白那样豪放飘逸形象——李白因此成为中国饮酒界的形象代言人——但是他也留下了很有创意的喝法。有一次来了客人,可是家里没有储藏酒,去买又嫌路远,就向邻居暂借,于是就出现了这样的一幕:“隔屋唤西家,借问有酒不?墙头过浊醪,展席俯长流”(《夏日李公见访》)。最有意思的当数《客至》所描写的情景:
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群鸥日日来。
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
盘餐市远无兼味,樽酒家贫只旧醅。
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馀杯。
这一次的饮酒场景有点不好理解,既然客人已经进了蓬门,何须再来隔篱干杯呢?很可能是诗人再宴请熟人(前人指出:宾是贵介之宾,客是相知之客)的时候,爱酒的邻居也来凑兴。虽然酒菜简陋,但是有了隔篱对饮的别致场面,顿时显得“超脱有真趣”!
“浊醪谁造汝?一酌散个愁”(《落日》),散了愁的诗人,就会显出种种可爱的醉态来。“前村山路险,归醉每元愁”(《题张氏隐居二首》其二),“身过花间沾湿好,醉于马上来往轻”(《崔评事弟许相迎不到,应虑老夫见泥雨怯去……》)。醉酒后,胆子变肥变大,相信醉过的人都是有体会的。但是,《九日兰田崔氏庄》一诗所描写的诗人的风雅就是普通酒徒所可能拥有的:
老去悲秋强自宽,兴来今日尽君欢。
羞将短发还吹帽,笑倩旁人为正冠。
蓝水远从千涧落,玉山高并两峰寒。
明年此会知谁健?醉把茱萸仔细看。
前人读到这首诗的,留下了许多赞美之词,文雅旷达、慷慨缠绵、风流倜傥、趣味深长、悠然无穷,一大堆。读者只要读懂了这首诗,大概没有不表示赞同的。
回顾杜甫一生,除了壮年“快意八九年”(736——745年)和避乱入川后在成都和夔州过了六七年的安适生活外,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战乱、逃难和贫病交加的困境中度过的,他只活了59岁。
毫不讳言,饮酒对他来说是为了增加生命的密度,当然也是为了追求乐趣。所以,自古以来,酒色游宴是寻常连称的。我们读古诗十九首中的“斗酒相娱乐,聊厚不为薄”,“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如此看来,饮酒难道不就是一种人生的乐趣吗?
再回来补充一句,先后在长安活动的饮中八仙那种令人景仰的酒后言行,除了杜甫,还有谁能如此传神地将其雕塑成一组不朽的快乐群像呢?至少可以肯定,一个不会饮酒,没有深刻理解酒中之趣的人,是绝无可能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