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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弟弟被打了

时间:2020-10-18 15:19:31    来源:
一读书人
 
作为哥哥,我将对弟弟怀着永久的愧疚。
 
那年我读小学,三年级或是四年级,弟弟小我一岁多点,低我两届,同在一所学校。到底是哪一年,已记不太清,因为当时不觉得事有多要紧,也就没特别用心去记,以为它会随着上课的铃声,在记忆的河中荡去。
 
事情其实很简单。课间,我正玩得起劲,有同学奔走来报,说我弟弟被打。我二话没说,抄起板凳就冲了出去,后面跟着看热闹的一大群。到了地方我傻了,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弟弟是在挨打,可充当打手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班主任老师。那是个二十岁上下的毛头小子。以现在的眼光看,二十岁可不就是毛头小子嘛,但那时不这样以为,只觉得老师就是老师,而老师打学生也不能算打,只算教育,严重点说算是教训。教训还在继续,而我始终没动弹,也没吭声,混在看客的队伍中,俨然一个全职的看客。
 
之前受过的所有教育都告诉我,老师打学生是天经地义,就连父母遇见熟悉的老师,照例都要关照两句:就当是自己的孩子,该打打,该骂骂。那个年代的教育就是这样的。于中国的教育,我本已不想多说,可每每忆及此事,又总不免心惊肉跳,而不能不说两句:
 
原来恶的教育,真的可以左右一个人的基本判断,压制甚至扑灭一个人的本性。
 
一旦动手打人,不论打人的和被打的是什么关系,那打却也单纯:要么因愤怒而加拳脚,要么为树威而施淫威,更有甚则,是为寻求快感而肆意妄为。打人而为人好,是很少发生的事情,即便怀着这个目的,也一定夹杂了上面的一个或多个动机。所以,谁来打你,那一刻定是怀着恶意的,不管这之前发生了什么。
 
若以写实主义的笔法重构当时情形,故事应该是这样的:
 
一开始只是例行训斥,可弟弟不服,还顶嘴。老师血气方刚,社会上也颇吃得开,又瞥见邻桌女老师捂嘴偷笑,顿觉得脸面无光,男人的尊严受到了挑战。即便这样,老师也没想着要动手,可出于混社会的习惯,那手却已高高扬起,还下意识地握了拳。直接放下是不行的,女老师一旁瞧着呢,简直是打自己嘴巴。幸亏脑子活,拳头一松,解放出一指来,变预备开打为最后警告,巧妙地引入了“礼”的必要程序。
 
一切顺理成章,可那女老师竟止不住地笑出声来,他这才注意到,匆忙伸出的那一根,竟然是中指。简直无地自容。于是咆哮:“死硬是吧?抽丫信不?”弟弟哪里是轻易服人的主呢,于是不甩。“问你话呢!咋不回答!没有教养!爹妈咋教的!”“你才没教养呢!”虽说是话赶话,可情势却因此升了级,当老师的一时之间也是骑虎难下,心头的火腾地冒起老高,却仍不忘克制,只是那手已经僵在那里太久,隐隐发着麻。就象征性地来那么一小下吧,好歹先抽手回来,孩子只要一哭,便算示弱,也好就坡下驴。自然没太用力。可大人毕竟是大人,一成的力量加到孩子身上,也会产生殴打的效果。这下弟弟可不愿意了,小拳头握着,嘴巴也开始不干不净起来。
 
看热闹的人一呼啦可就围上来了。
 
一位退休后返聘的老教师貌似不经意地飘过,空气中留下意味深长的一句话:“谁逮着都能骂两句,臭老九啊,我们当老师的……”
 
我捋着那话头溯源而上,来到三十年前的一个晌午,老教师(当时还不老)正预备吃饭。因为是读过师范的在编老师,属干部身份,收入有保障,大米白面倒也供得上顿。当一帮戴了红袖章的学生踹开房门,男人正端着冒尖的一碗面条,里面还窝着一只整蛋。那蛋原是给媳妇坐月子补身体的,可女人偏受了凉,犯起恶心来,鸡蛋夹起来,嘴里叼一会,就嫌弃似地吐回碗里。孩子太小,这蛋便不情愿地归了男人。
 
没进门前,红小兵们虽也气势汹汹,却不过是虚张声势。哪想一抓抓着个现行呢!吃面条,还像什么话?毛主席都勒紧裤腰带不吃红烧肉了!虚张的声势一下子有了着落,气是呼不尽的,口号喊出来,震落了房顶上你侬我侬的雌雄两只小麻雀。老教师整个人都僵住了,活动着的只有一只右手,筷子本能地巴拉两下,埋藏罪证似地埋藏一颗蛋。但为时已晚,面条扯出个蛋来,“从毛主席嘴里抢食”的罪名便算坐实。他被打得好惨。
 
来的是一帮小学生,都还没长开,老教师要是一直站着的话,怕是没人够得着脸。他被压着走,经过平日泼洗脚水的地方,他很识相又很机灵地扑倒,就势跪在软泥上,痛哭不已,懊恼不已。红小兵虽没识破他的伎俩,却也没有宽容他的意思,一左一右站定了,嘴巴子助跑着往腮帮子上扎。“叫你抢毛主席的面条!”“叫你抢周总理的鸡蛋!”……接着是十大元帅复十大将,最后还把乡革委会主任以及他们那一帮人的头头都算了进去。每喊一个名字,左右各赏一个嘴巴子。一分钟之内,老教师两边的脸上,就重重叠叠地印上了四十八个手掌印。后来为了凑整,又饶送了两个。“最后一个算我的!”“还有我的!”
 
老教师不敢说话,哼哼都不敢大声,心里也没有恨,只是怕。待到生出恨来,并恨及所有的学生,是在运动结束后,人身安全已经有了保障。
 
“臭老九”是青年教师的死穴。没来当这个民办教师之前,家里就横拦竖挡,原因也横竖不过“臭老九”三个字。可他不管,笑说这是重贴老黄历。待到入了职,同事之间开起玩笑来,也经常臭来臭去。他原也反感,可抱着“要臭臭一起”的观念,倒也不介意。毕竟都是圈(juan)里人,谁嫌弃谁啊?为了显示自己不那么臭,他习惯于主动发难去臭别人,有事没事就管相熟的同事叫“臭老九”,女老师的话,且把“臭”字扣下,简称“老九”,年纪相仿又能闹在一块的,索性唤作“九儿”。他把全校的老师臭了个遍,例外的只有一个,就是在旁偷笑的女老师。在她面前,他是忸怩的。
 
“老子叫你们见识下啥叫‘臭老九’!”他对全世界宣战,却把战火引向弟弟一人,抡圆了就是一记嘴巴子。老教师远远地听着声,心里默默计数:“四十九……”
 
这一巴掌打出去,再想收手,可是收不住了。此刻收手,无疑是承认自己迁怒于人,唯有继续方能彰显教育的系统和连续性来。于是继续。
 
“四十八、四十七……”
 
我读的书越多,走得路越多,经的事越多,阅的人越多,就越是坚信:
 
无论怎样的庄严肃穆,也不过是一个笑话,牵着另一个笑话。
 
 
谁来打你,欺你家人,二话不说,揍他狗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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