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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瓜有关的记忆

时间:2020-10-18 15:20:26    来源:
原创 陈涛  一读书人
夏天迟到了,西瓜却是惊人地准点,怪只怪“大棚把季节搞乱”。然而,这个季节的西瓜,是不进大棚的,真正搞乱季节的,只能是催熟的药水。大棚无辜也无害,平白躺枪,换来的是买卖双方的皆大欢喜。有人欺骗,有人自欺,才能安心吃瓜。毕竟,瓜还是要吃的。
 
被药水搞乱的,除了吃瓜的季节,还有挑瓜的程序。
 
论块买倒还好,大可望闻问切一番,倘抹得下脸来,先尝后买,更是万无一失。整个买的话,问题就来了,老办法是敲。对于这敲,我是受过扎实训练的。一手托瓜,二指轻扣,发出“咚咚”的声响,像是敲在干燥的木板上,托瓜的手微微感到震动,则是熟了的,否则就是摘早了,差着日子呢。越是好瓜,皮越薄,熟得越透,声音越就脆,震动就越明显。稍稍用力一拍,或是指甲轻轻一戳,便整个儿裂开,则是极品。用不着什么高科技,单凭朴素的经验就把生活打理得很好,人活也活得踏实。
 
然而,高科技面前,土法子失灵了。以前买西瓜怕生,手段用尽只为挑出熟的来,而现在怕的,则是催熟过了头,切开来露出白瓤的情形,罕少出现。老办法已告失灵,老的习惯却不便说扔就扔,照例拍打一番,仍是挑瓜群众的标准动作。可拍打完了也就完了,买与不买,全看眼缘。然而拍还是要拍,不拍不专业,那么一拍,就相当于递了话过去:老子懂行。就跟老电影里面车子一旦熄火,必然掀开引擎盖查看,有身份的人喝杯红酒,总要郑重其事地先摇上半天,是一个戏码。结果是好是坏,总归是自己的选择,买到好瓜,自是欢喜不迭,就算瓜不好,也不格外觉得憋屈。看似不切实用的小动作,往往牵出满满的内心戏来。
 
二三十年前,我的老家永集村家家点瓜(西瓜播种,要用点的,不说“种”),又是无籽西瓜繁育基地,比我年长十岁以上的村民,有一个算一个,都练就一手挑瓜的好本领。预备采摘的西瓜先不去秧,抄起来一掂,重量立马了然,上手再一拍,生熟便也判定。是摘是留,全凭这一掂一拍,误判的情况极少发生。熟的摘了卖掉或是吃掉,生着的放回原处,由着它成熟。那时的农村,教育水平还很低,缺乏智力的土壤,生不出拔苗助长的精明来。
 
与西瓜有关的经历,最难忘的,要数看瓜。西瓜将熟不熟的时候,瓜田里东一座西一座地,搭起了草棚——我们管叫“瓜庵”,人跟着也住进去,昼夜守着,直至采摘完毕。其实,我自小就对看瓜的必要性产生了怀疑,只是心里有一百个欢迎,便从不质疑。小偷与警察的游戏,大家都愿意当小偷,可没了警察,小偷也当得无趣。很多严肃的事情,也无外乎严肃地做着某种游戏。
 
偷瓜倒是有的,却不过是小孩子的恶作剧,故意跟看瓜人周旋,制造出紧张的空气来,好吹皱生活的一平如水。这事我也干过。割草时趁人不备,摘下一个扔筐里,再拿草掩上。倘若成功,则面上尽管若无其事,心里却是一整天地窃喜不已。至于是生是熟,是吃是扔,也就无关紧要了。如果恰巧摘了个甜瓜,而又有人分享,则可在窃喜之外,多得一份恭维,出额外的一份风头,就告圆满了。一整天挎着个大西瓜乱窜,有被抓的风险不说,还很累人,便也不常实施。印象中,最常用的,是摘了西瓜直接扔进引水渠,大伙儿脱了衣服,一哄而下,有得玩又有得吃。西瓜吃罢,人上了岸,瓜子沉底,瓜皮喂鱼,毁灭了所有的证据。再一泡尿,肚腹也空了,一身轻地又投入另一场游戏。
 
胡闹归胡闹,大家心里却有数,分得清谁在玩耍,谁是一门心思占便宜,行真正意义上的偷窃之事。对于偷瓜贼,我们会拿异样的眼光瞧着,认定他是坏孩子,排除出玩伴的行列,甚至连他的兄弟姐妹也要列为怀疑对象。这些是非观念,无疑得自大人,然而奇怪的是,孩子每每厉行,而大人却常常装傻,甚至于同流。
 
看瓜与偷瓜,是全村人的游戏,是大人配合孩子演出的一场警察抓小偷的大戏。大戏之外,围绕着看瓜与瓜庵,小戏也是玩不尽的。小戏可以是独乐乐的独角戏,也可以多人齐参与,与众同乐。就算是独角戏,也并非没有对手,只是那对手不必是人,可以是蚂蚁,是“猴子”。
 
蚂蚁有很多种玩法,我最擅长的是在雨前,蚂蚁搬家的时候,对其进行围追堵截,看着蚂蚁急得团团转,而终于走上我规划的路线,或是入了我设的圈套,便觉得干了件了不起的事情,心里是满满的成就感。这类游戏,开始都有大孩子带着玩,玩法也大同,只是一般孩子没有长性,不一会就腻了,纷纷走向极端。弗洛伊德说,人皆嗜杀,我深以为然。玩到无聊的当口,多数孩子便起了杀心,非赶尽杀绝不能尽兴。大概只有我,始终不逾谑而不虐的游戏规则,及至后来竟玩出了不少心得与感情来。“三岁看到老”,孩童的游戏,便是整个人生的预演。善教的父母,应该尽可能创造条件给孩子去玩耍,透过游戏窥出端倪,施以必要的引导和干涉,何必等到木已成舟徒呼无奈?!
 
“猴子”是一种穴居的白色小虫,学名从来闹不清楚,因其善于顺杆爬,便得了这么个雅号。猴子的玩法是钓猴子,就跟钓鱼一样。一根茅草拔出来,既是勾也是饵,嫩嫩的茎插入洞内,屏气观察,茅草一动便是有猴子咬钩,干脆利落地一提,莫使碰壁,一只猴子就扭啊扭地出现在眼前了。猴子跟一般的小虫没什么区别,只是终日不见光,白嫩许多。我的钓猴子,是不为猴子,只为钓。钓猴子需要的是耐心与观察力,一般孩子玩不来,爷爷教了我,我学会了又去教别人。可终于不见谁成功钓上来过,于是大家纷纷敛了热情,移作他用了。一来二去,钓猴子的游戏,便归了我与爷爷私享。爷爷去了,钓猴子的游戏,我已多年不玩,只当留了个念想。我有时候会觉得,爷爷对我的偏爱,可能就源于这游戏。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无论多么伟大与正经,那缘起却往往琐屑到不值一提,琐屑到说出即是玷污,于是便有了许多动人的谎言。
 
多人游戏,除了常规的打牌下棋,就是野炊。所谓野炊,也只是生火煮点麦子吃吃而已。麦子因为是新打的,不用放糖,就透着甜味,生嚼着也有滋味。坐上水一烧,香味就给逼出来了,往往等不及煮熟,就被分食一空。有勺子的用勺子舀着吃,没勺子的随手捡两根细树枝当筷子夹着吃,稍微凉一凉便直接下手抓。吃多吃少没人在乎,反正也不为吃饱肚子,氛围最重要。老话说“隔墙饭香”,对孩子来说,怕是只要不在自己家里,就吃什么都觉得香。
 
简单归简单,准备工作却也少不了。食材好办,麦季刚过,谁家也不差这点口粮,胡乱抓两把塞裤袋里,除了家鼠谁也不会察觉。厨具只需一只罐头盒,铁做的那种。柴火满地都是,十步之内就能搞定。最不易得的是水。倘若瓜地连着水渠,则取水自然方便,倘若离得远,就要费一番手脚,先挖一个水井。名字叫井,其实就是一个坑。挖深挖浅不一定。有的地方三锹下去就能凿出泉眼来,指头粗的泉水直灌进来,不多一会儿就注满了。有的地方挖起来就不那么容易,挖到一米深,也只有蚯蚓那般粗的小水流,还没睡醒似的,总也活泛不起来。不过只要肯卖力气,多挖几锹,就没有挖不出水的道理。这是我小时候的情形,现在怕是不可能了,水沟长年断流,明显是水线下降了。至于为什么,我可说不上来,总的感觉就是,人抛弃土地的同时,土地也在抛弃人。
 
搞这么大个工程,也不全为了野炊,它还兼着洗瓜、吃完瓜洗手、洗澡等功能。有人住的地方,就得有水,有了水源,才有过日子的排场。既然是过日子,就不能过了白天没黑天。瓜地里过夜是最最难忘的经历。
 
平日里,大家各睡各家,门窗一关,就把别家关在了外头,户与户之间仅凭有一搭没一搭的狗叫声牵连着。夜晚的村庄,是属于狗和其他动物的,人把自己关在家里,且酿且尝着属于自己那份孤独。害怕孤独的人,都害怕黑夜。不习惯孤独的人,就习惯不了农村。我的喜欢成都,多半也是喜欢它的不夜。睡前或者夜里醒来,听见小区还有人声,看见别家的窗还亮着,即使不闻狗叫,也能安心睡下。我一直有个心愿,想去北极住上几年,为的正是那里的昼夜不分。
 
瓜棚没有门,各家瓜棚里睡着的人,呼吸着的都是全村人的空气。流动的空气带来了全村人的气息,我每吸一口,都能听见全村人的人鼾声和梦话。整个村子,和白天一样,又复是人的世界了。看瓜的夜,不孤独。
 
光是对抗孤独还嫌不够,要有些紧张和自危的空气才好。紧张的空气易得。那时我还太小,一人看瓜的话,家人担心的一定不是瓜,而是我,所以要有大人或大孩子带着。带我的人多半是刘鹏表哥,我就缠着他整夜整夜给我讲鬼故事,那故事还要是跟本村有关联才好,而且离着这块瓜地越近就越好。我的鬼故事,多半是那时攒下的。至于自危,就是造出一帮假想敌来,可以是偷瓜贼,也可以是什么见过或没见过的兽,比如迅哥儿小时候见到的猹。戏要做足,就得有所行动,做出个严阵以待的样子来。我们的对策是挖陷阱,也就是在瓜棚旁边挖坑,然后虚掩上土,守株待兔。剧情需要,竹竿也得备上几根,预备着痛打落水狗。几年下来,贼倒是一个没抓到,反而是表哥晚上起夜,睡昏了头陷进去过,家人送饭误打误撞也中过招。生活,多半时间平静地要把人逼疯,快乐往往是自娱自乐。很小的时候,我就学会了自己跟自己玩,以至于现在,即便整个国庆假期闷在家里不出门,一个人也可以玩得很嗨。
 
瓜熟了,摘了,照例留一些自家吃,或是拿来送人、招待,余下的用架子车或拖拉运到大营镇上卖掉。赶上这段时间串门,不拘进了谁家,都有新鲜的西瓜吃不完地吃。转一家,就能吃饱,再转就会撑到,想进第三家的门,就要先问问自己的肚量了。实话实说,那些年,我吃过的瓜成百上千,可真正“又圆又甜又起沙”的委实不多见,就像天使面容魔鬼身材兼又知书达理知冷知热的女人同样罕见一样。上帝造物与造人,大概都遵循着一个原则:极致的都给得少。我看现在的万众创业,多少有点逆天的意思,都想当富豪,结果也只能是骗骗别人,再被别人骗骗,两下一找补,竟是空忙一场。
 
与瓜有关的经历,我最不愿记起的,是卖瓜。瓜农对瓜是有感情的,拿孩子作比多少有点矫情,可那份情感却是任谁也无法否认的。农民与商人的区别就在这里,出身农民的商人对物总怀着份感情,商场上冲杀就多背了一份负累。我的创业不成,归根到底,还要怪骨子里残着的这份农民情感。我体味得出了瓜农跟顾客讨价还价时的辛酸。那辛酸,一方面是为自己觉得不值,另一方面是为西瓜觉得不值。我相信那瓜,吃到种瓜人的嘴里,跟吃到买瓜人嘴里,味道一定大不同。麦农白口吃馒头,都是喷香的,你信吗?我在农村时就有这种感觉,现在没了,麦子磨成面粉再蒸成馒头吃到嘴里,麦农注入的那份感情,经过一道道商业操作,早已散失殆尽。更重要的是,如今种麦子的人,大概也不能称其为麦农了。人若不懂得敬物,只知物能生钱,便永远也尝不到物之于人的极致好处。这点我非常肯定。不服气的只问问自己:打白面馒头里可曾吃出过蜜甜的滋味来?
 
三十年前,大姑家拉了满满一拖拉机西瓜去卖,得着的钱刚够买一台吊扇,还差着点零。一车西瓜,一台吊扇,我在心里将算盘翻来覆去地打,总觉得不应该划等号。那一刻,我捕捉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受,从我心底冒出,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它的名字叫不公平。又是多年以后,当弟弟跃跃欲试,想去外省承包土地种麦子,我押上了作为哥哥的全部威严和见识,斩钉截铁地喝止他:种地,是没前途的。人活于世,最最基本的,无外乎有食果腹,可为何养活全天下的农民,反倒沦落成了穷鬼呢?当农民的想了几千年也想不通,想不通就索性不想,只管逮着了机会就要逃离,或是读书,或是务工,每个走得动的农村人都抱定了出走的念头。农民对土地爱到极点又恨到极点,他们不惜背上日重一日的乡愁,也要踏上背井离乡的不归路。背井离乡才是农民的理想归宿,而乡愁则是必须偿付的代价。
 
我吃瓜的极致体验,是在哈尔滨,我去大学报到的当天。水桶那般大的西瓜,就摆在宿舍楼下叫卖。“曾经沧海难为水”,对于西瓜早已脱敏的我,却最终也没经得住诱惑。那味道,如今想来已不太确切,只是固执地认定了它的无可超越。要我赌咒发誓说吃过那样的西瓜,我是不敢的,毕竟已是十六年前的旧事。如果这一切都是我的臆想,我也只能不情愿地承认:新鲜的希望,或许比古老的乡愁,来得更切身又猛烈些。
 
四川人常拿“瓜”作形容词用,说谁瓜,就是骂谁傻。这在我入川前,就有朋友特别提醒过。刚到成都的时候,我去川大南门外的小文具店买草纸。一打纸拆成几打卖,还都标着原价。觉着不爽,嘴里就嘀咕两句,接着就领教了非常著名的四川版三字经:“瓜娃子!”敢情这是要试我的文采啊。我心里想着,嘴巴却抢先一步,以地道东北味的三字箴言作对。看图识字般地,从那人脸上我学到了一个新词:“瓜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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