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茂云
月亮如镜,挂在中天,镜子里是我错落的家乡。
煤油灯一灭,屋子里的光倏忽就被夜给掳走了。伴随着浓烈的煤油味儿,月光就从窗户急不可待钻了进来。窗户是格格的,洒在被子上的光也是格格的。
去供销社的事要早谋划。忙碌了一天的父母躺在被窝才有时间合计。
明儿去合杂社?父亲仰着脸,眯缝着眼,看着屋顶。
鸡蛋还没攒够哩,黑花花鸡这两天又歇下哩。母亲仰着脸,眼神清亮看着屋顶,语气里浸润着些许无奈。
得倒上三斤煤油,费!又借了人家王三一灯油哩。父亲说。
得倒三斤,母亲说,往后可不能睡得这么迟,过于费!
黑线、白线呢?父亲问。
得买。母亲答。
长短买个顶针,老借人家招弟家的也不是个事儿。父亲说。
再等等哇,她家不也老借咱家的担水桶。一一一长短得买半斤白糖,回来给娃们烙一顿糖饼,母亲说,再攒上几天鸡蛋再说,光景不好过鸡还难为人哩!
父母临睡前的这些对话,至今我都能背下来。
村子小,二百来号人。去供销社要走七八里路,不是每天都有人去,农活忙,关键是那个年月人的口袋里比脸都干净。隔三差五才有人去,村子里的人都知道去的是谁。去的人自个儿憋不住那份喜出望外,逢人就掰前面的膀子,捶人家的后背。后天俺要去供销社哩!人多处还要提高了嗓门喊,那样子有国家领导人出访、外交部发言人的激昂。大人娃娃羡慕得不停咂嘴,供销社,那是兜里有了钱才能去的地方!去过的人将会是村里见过世面的人。去过人的见闻在村子里会弥漫好长时间,经久不散。
老赵大至死也没去过供销社,他不识字,也不识钱,一块两块分不清,一毛两毛也分不清。老赵大屋里长年不点煤油灯,光棍一个,光吃背锅烙饼、炒面糊糊。几乎不沾盐,头发像白毛女。过大年对联也不贴。老赵大死了,全村人感叹:一辈子没去过个供销社,死得憋屈!村子里的人惋惜老赵大的同时,也为自个儿骄傲一一一咱岁数比老赵大小的多,已经去过供销社两三回哩。乡亲们的脸上飘浮着悲戚,嘴角翘起的是自得。供销社站柜台的售货员王亮是大队书记的儿子,十里八乡没见过的人少,当然也就没见过老赵大。王亮斜眼,两手抱胸,看着天花板的方向说,像老赵大这种把屁股填住过光景的人少,不过像双黄蛋,也有。
村子里让捎带买东西的,要提早把攒好的鸡蛋、猪毛打包好,送给要去供销社的人的家里。去家里了,半个屁股斜在炕沿,千叮咛万嘱咐,让去的人尽量拿10颗鸡蛋想办法换回超出10颗鸡蛋价值的东西来,捎货的人会把想了几天的可能性一古脑儿一点不剩嘱咐完才放心,等去供销社的人走远,还不忘惦起脚尖、扬起手,朝着远去的身影再吼一嗓子一一一记住了哇一一一让人想起《走西口》年轻夫妇分别没完没了的叮嘱。捎货首选的是村里会过日子的女人,心细如尘,有砍价削铁如泥的本事。那个时期什么东西都明码标价,能够逮得着的便宜都是些降价的过期商品,任凭捎货的人回来肆意夸饰。
王三老婆在村子里最受睛睐。一分钱恨不得掰成两瓣花的村民,背地里把手里攥得滚烫的一颗鸡蛋推搡给王三老婆的大有人在,他们深谙这一颗鸡蛋绝不白送。最早给王三老婆送鸡蛋的那婆娘是村子里有名的媒婆二牡丹,二牡丹经过眼神再佐以语言的多次试探,才付诸行动,差不多下了西门庆之于潘金莲的功夫,王三老婆才被半推半就拿下。以后大家心知肚明,等王三老婆第二天要去供销社,头一天天刚擦黑,王三的院子里就会有一个接一个的人影,鬼祟而至,手里攥着一颗圆溜溜的鸡蛋一一一刚开始是蛋里最小的,后来发展成为最大的。进了王三家,王三两手如扇,招呼来人坐下坐下喝水喝水;王三老婆一视同仁,不冷不热,不紧不慢来一句:过来哩。经常有在王三家碰头的,那只攥鸡蛋的手会迅速藏在身后,或者伸进裤兜。乡亲们迷信王三老婆是有原因的,前些年,村里来了一个挑着担子摇着拨浪鼓叫卖的货郎,吆喝收头发收猪毛收废铁换碗换盆,全村老小亲眼目睹了货郎向杨三老婆求情讨饶的场面,货郎说,大姐!大姑!大姨!大妈!甭跟俺搞价哩,别人一个猪的猪毛换一只碗,俺给你俩!王三老婆胳肢窝夹两碗,顺手捏一卷指头粗的果丹皮,颠儿了。货郎望着她的背影不停咂嘴。门牙掉的没一颗的范八,朝着货郎走风漏气:你个欺软怕硬的怂货!你就不敢呛她,咂嘴顶求个屁用!货郎两手一摊:她要再回来哩!她要再回来哩!货郎以后再没来过咱村,倒是还常去周边的村子。
最早听说供销社不叫供销社,叫合杂社,合作社的谐音,村里人叫习惯了,就像他们管有钱人叫掌柜的叫火柴叫缺灯是一回事儿。去过几次供销社后,觉得叫合杂社有合杂社的理儿,包罗万象,什么都有,吃穿用度,无所不包。
去合杂社要经过两道梁,第一道梁前是一道干河槽,村子里的人叫狼窝壕。这片土地未开垦前是一片草原,有狼平凡出没。母亲的花兜里兜的鼓鼓囊囊的鸡蛋,我一会儿在母亲的左边拽着她的衣襟,一会儿在母亲的右边拽着她的衣襟,左顾右看,害怕有一只或两只、眼里冒着绿汪汪光芒的狼,突然从沙窝里猛扑过来。我在左边,母亲把鸡蛋从左边的手里挪到右边的手里;我在右边,母亲把鸡蛋从右边的手里挪到左边,牢牢攥着包,不忘把包带挽在手上,再系上两圈儿。阳光柔和。路弯弯的,细细的,如小孩子的手。路两边的庄稼油油的绿,散发淡淡的香。蜻蜓慢飞。看不见的蝈蝈儿漫不经心的叫一声,过好大一会儿又叫一声。那个夏天妩媚漫长,像人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
一路上,母亲不说话,走一段,停下来挽住我的手歇会儿,朝着我笑。依靠着母亲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想,任时间逃逸。站在梁上,梁的四周,散落着一个一个不远不近的村庄,村庄掩蔽在花花绿绿的田野。乡村恬静,连家家门口卧的狗也安然于这旷世般的宁静。
如井字一样的路径把土地划出了经纬,纤细的小路把一个一个的村落又连在了一起,像长在地上的经络,整个大地有了血脉、骨骼和肌肉。
供销社在大队。叫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行政区划里最基本行政机关的所在地,地域比一般的村子大,人口比一般的村子多,基础设施比一般的村子配置高。住在大队的人比一般村子的人社会地位优越,差距类似于住在河北和住在北京大前门的差距。大前门的居民一开口讲的是美俄总统来访那几天北京如何如何,国家主席天安门前检阅陆海空天气如何如何。住在河北嗫嚅的是单双号限行,进京的拥堵带来的烦心。供销社的柜台前经常有几个穿戴相对整洁、食指中指间夹一支烟的人,他们的烟冒的时候多,抽的时候少。一肘支在玻璃柜台上,一只手伸在裤兜,侧斜站立,一只脚勾着另一只裤腿。一张脸和一只眼朝着柜台里的人,另一张脸和另一只眼瞅着出出进进的人。王三老婆走路风驰电掣,一只脚刚跨进供销社的门槛,就瞄见了这样一位主。王三老婆眼睛立马放光,娇滴滴地:这不是三哥?颤颤的,余音绕梁。三哥嘴角笑了一下,举起柜台上夹烟的手,吸一小口烟,说:买完东西,去家里!三哥把夹烟的手向右哆嗦两下。王三老婆说:我知道三哥家就在供销社房后,紧挨供销社哩。三哥笑了,笑容绚烂。笑完,把头和身子一并扭向王亮,继续高声拉呱起来。周围买货的人个个攥着手里的包包,在三哥两边的柜台边靠近、挪远,再靠近,再挪远。乖乖的等待他们的拉呱会腾出一个短暂的空闲,他们好买他们想买的东西。
供销社是个大院,上好的房舍。房起脊,青砖青瓦;门窗大,是双扇的,窗户是玻璃的,方正宽阔,能够照得见里里外外的人影。
去供销社,先看到的是供销社大门外的灰堆,灰堆上,烟蒂,鸡蛋皮,罐头瓶、酒瓶盖,啃过的骨头,吵闹的饿狗。这些都是别的村子里灰堆上所没有的景象。
供销社的门楣上方,长方型的槽内,镌刻着遒劲有力的毛体”发展经济,保障供给”八个大字,中间是鲜艳无比的红五星。红五星,是那个年代崇高的文化符号,贯穿于我童年的记忆。解放军头顶的红五星,八一电影制片厂电影片头的五角星,潘冬子帽子上的红五星。这些红五星光耀过我的童年,启蒙和度化了我的崇高,以至于后来的日子里与人不睦的根源多在于做人崇高和低劣的落差。
红五星彰显的是阳光和正义,仁爱与平等。这里没有阴暗,没有欺诈,没有伪劣。读野夫《1980年代的爱情》,觉得野夫的初恋发生的供销社,跟我想象中去过的供销社一模一样,同样有一个窈窕的淑女站在柜台后,一群不谙世事的小男孩有事没事都要往供销社跑,跑进去了又不买东西,只为看那个姑娘。
然而,我的眼里只有王亮。王亮斜视,你以为他在鄙视你,其实那正是他正眼瞧你。正因此,王亮就比正眼的人无形之中多了一份威严,你很难判断他这扇窗户里映照出的是什么情怀。
油盐酱醋、烟酒糖茶、应有尽有。饼干,水果糖,红枣,黑枣,花生,孩子们径直走近这一截,两手轻抚柜台沿,下颏轻轻担在沿上,滑过来滑过去。在供销社,大人孩子都想逗留的时间长一些,看不够,摸不够,闻不够。酒、醋、酱油,在小瓮里盛放,用带把圆柱小斗勺一勺一勺的舀,一两一两地卖。这样简单重复的动作也百看不厌,那弧线透着美流着香。张亮舀完酒、酱油和醋,用指头将勺外的液体勾起,抹入嘴里,不停咂嘴。孩子瞅得越多,他咂嘴的声音越响,惹得孩子们不停咽唾液。张亮高兴时,把浸润的手指伸向柜台外边张开的小嘴,那些小嘴赶紧躲开了,但心里渴望吮吸。
张亮扯布利索,尺子量好,用剪子绞一小口,两手拇指沿小口并列,呲一声,二尺就是二尺,丝毫不差。村人私下嘀咕:奇了怪哩,眼斜,布一点也不斜。那呲声清亮,难怪美女也爱听这呲,连妺喜、晴雯都爱听。
供销社最忙的季节是收猪,不大不小的猪不情愿地都来了,后面跟着拿鞭杆的主人。供销社的院子里站满了人,所有人的目光汇流成河流向张亮。张亮一会儿在柜台里,一会儿把供销社的双扇门用大铁链锁上,把人赶到院子里,用秤秤猪。人的叫声高兴,猪的叫声疼痛。张亮的眼睛除了看猪就看天,几乎不看人。他的耳朵背后一面夹一支烟,烟直溜。
母亲给我买了水果糖,塞进我嘴里一颗,把包糖的糖纸放回包里。糖在我的舌下小心翼翼地转。母亲买了一只座钟一只茶盘,后来的一次买了一面大镜子。
座钟小巧玲珑,圆圆的,两只叉开的细腿,将整个钟表支撑的像站立的小鸡。表的屏是碧绿的草地,指针右下角是一只刚出壳毛茸茸的雏鸡,在啄草地上洒落的米粒,秒针走一下,雏鸡的喙啄一下,稚态可掬。母亲为了保护她的心爱,找人用碎玻璃裁剪成一个类似于房子的表罩,把表放了进去,摆放在我家的大红柜上的正中间。表的上面悬挂着那面画有韶山村的镜子。那个盘,白色的底上是一朵盛开的牡丹,简约大气,喜庆吉祥。
从供销社回家的路上,母亲怀抱茶盘,我一路不断拧着钟表的闹铃响。
斯者如逝夫,不舍昼夜。往事总是夜里梦游时恍惚的滋味。如今,那些乡村里七八十年代的供销社大多已不复存在,偶尔还能见到一个两个,犹如碰到一位多年不见的故人,虽然中间横亘了无法穿越的岁月,还是由不住停下脚步,盯着那红五星和守护红五星的那八个大字,静静的站一会儿,轻叹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