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缤纷
雪可冰
年年岁岁的追逐,到头名空利无,只发福了身体。每天拖着百多斤的肉肉走路,累。
照常的揭日历,指尖一下子触到了冬月里。接着雪花报幕寒世。
在冬天的冷太阳下,雪发出蓝蓝的弱弱的光,幽而飘忽。鬼火也蓝蓝的弱弱的,随风而动。因形象,或意象,我一直认为这都是灵魂的存在形式——活人的,死人的。
不管真相如何,今年的第一片雪,闪着那光,裹挟我的灵魂离尘远行。
途经上海,丢下随我出来打工的素香。
素香50岁,没多大文化,又怕出力,我在58同城给她找了份轻松的保洁工作。
雪
雪可冰
珠江轮渡上,收到素香从上海发来的视频,镜头一出来便在一只安全套上晃。此时水浪正好溅到船窗,一股凉气扑来,我从载着廖仲恺去黄埔军校的中山舰上,回到了现实中的一只东风号渡船上,平叛杨希闵刘震寰叛乱的滚滚硝烟即刻化作一江碧波。
第二天素香又把一页“管理记录”照给我看,其中一项是阴阳(生殖器)管理。我突然想起给素香申请的公司是家健康管理中心。我提示她不要视频,我流量早已用完,套餐外,贵;叫她去浦东找我女儿,帮她重新找工作,最好火锅店择菜去,不累的。
之后她断断续续语音发布见闻。因担心她不适应环境,或有事情,我每每点开小红点接听。
替她焦虑了几天,谁知她竟然粘上了这个工作,信誓旦旦要干。说吃得好,夜班有水果,有客人剩的午夜汤,保健养生一条龙,白班有大虾,有凉调牛肉,有猪蹄排骨……
我哑然。
问工作适应否,答适应;累不累?不累。收拾茶桌,洗果杯倒烟灰,负责按摩床布草、卫生间洗浴用品的更换和补缺。浴缸刷干净,软木枕并排卡一起,不得差池,水龙头要擦出雪亮的光……漏一根头发罚款50……
素香啰啰嗦嗦,没有半点抱怨的意思,似在兴致勃勃讲述一个精彩世界。
我放心了,可以轻松旅行了。
素香年轻时混过戏班子闯荡过江湖,最不喜窝在屋里打扫卫生,老公在世的时候连老公也伺候的不周,居然对这份工作无怨无悔!
庆幸。
长洲岛繁花似锦,没有淮北雾霾的沉重,也没有上海空气的阴冷,堤上椰树葱翠。
遁尘离俗,也为了几段历史的踪迹,来到此岛我心情格外的好。轻松。
这里的水似乎比上海的还好,连用了三天的水壶一点水渍也没有,空气也很干净,地面被雨水刚刚洗过,万物清新。与旅馆老板娘坐在花坛的围台上聊天,聊到岛上的饮用水和空气质量,突然接到素香的电话。
自从加了微信,她跟我的联系一直微信,突然的电话,惊了我一下。
果不然,电话说她肋骨断了,断几根尚不知道,臂也伤了,流血,正在去医院的路上。
惊恐中,一连串的疑问。怎么问的她,忘了,只记得问到第三句,那头断了!
好在打回去,素香说清了医院的名字。
见到她,一如电话里所说。
健康管理中心新开张,试营业,工商手续办理中。就在素香摔伤的前几天,公司封了员工宿舍区大门,以迎接工商机关即将到来的合格验收检查。
雪
可冰
员工宿舍区与管理中心一体,被一圈厚厚的帘子包围在整个一层楼里。封门之后,宿舍与管理中心隔开,员工不能从原来的员工通道走过去上班,要绕过一间地下室,从前门走客人通道去上班。整个楼层日夜靠电采光。通往地下室的楼梯没有灯。地下室将成为公司车库,此时堆着装修余料,乱七八糟,灯坏得还剩一只,散一圈黄昏昏的光晕,远处的楼梯黑洞洞的,伸手不见五指,大家上下班用手机灯照楼梯。
那天素香起晚了,怕打卡迟到罚款,急哩栽跟出门,手机忘在了床上。前不听脚步声,后不见人影,素香知道晚很了。反正晚很了,不如回去取手机。回到半路,一想门带死了,自己没钥匙——一个月转正才给配。宿舍灯全闭了,被封的区域漆黑一片,素香又摸黑折回,一闷头往地下室楼梯走。楼梯临时开的,上端梯口周围是一片空地,连着宿舍区,没来得及装任何的防护设施,不过用手机屏打出光亮,完全可以看清楼梯口的位置。可是素香没有手机,摸黑拐陡了,一脚踏空,摔在了一两米深的水泥楼梯上。楼梯棱尖硬如斧。
当时情况,素香说她万幸——那个口子开得有点长,若再拐的陡些,摔得更深,后果不敢想。
在我到医院之前,素香一边接受着治疗,一边接受着公司领导的批评。
起床晚了,掉队了,上班迟到,违反了公司纪律。睡在走廊的病床上,素香像个犯错误的孩子。周身的疼痛忍着,不敢叫一声,一脸愧色,听任领导发落(那个人是不是公司领导,我和素香直到现在都不知道),死活置之度外。
他们一直没有告知素香的家人。当初入职的紧急联系人电话填的是我的。她家也确实没什么人可以及时联系到,结发丈夫死20年了,改嫁的丈夫因为不出钱给她儿子买房,离了。儿子常年四处打工,飘泊不定。她又是个怕吃苦的人,平时懒啦吧唧的,同情帮助她的人不多。
我把素香的情况跟那“领导”说了。
跟他说,是对他客气,不想搞他事情。不过提出的要求是不客气的。世上还有碰瓷的呢,何况我们都这样了!真的,如果素香要他几个钱,他会考虑的,不然被举报,开不成业不说,还要受到纪律制裁。去年某城聚众同居引发火灾,死亡者众,责任人受到严重处罚。素香公司正因此封掉宿舍区,逃避检查。之前素香微信里就说过她们双层床的密度大到半米宽一架,她的拖鞋好几次被对面的人起夜穿错。
严重违规,隐匿实情,安全隐患,搞一壶就够他喝的了!
其实我都不知道跟他说了些什么,就知道在他面前装了几天,冷冷地看他往医院充钱。开始一天一充,每次只够当天用的,后来两天一充,我装几天后,他一次充了5万,还带来了陪护,买来了水果及临时日用品,装出人性方面的关怀。比我还装。
目前素香仍然躺在医院养伤。不用说,病床早已从走廊挪到了病房。公司承担住院医疗费护理费住院期间包括生活方面的一切费用;试用期工资足额发放;自入职之日起,一个月照常转正;承诺转正工资足额发放。伤愈去留自便。
又一场雪降临,纷纷扬扬,窗外一派素白,素香有点想家。具体想谁,已经不清晰了,坟里头的那个人快没印象了,10年前还骂他撇了她,现在都不提了,家里也没有儿子的影子。或许想她的那两间老房子吧。
雪在下,大地全白了。最喜这圣洁,同着几个路人缓缓而行,似在赏雪,似在想事。也许,也许有点懒的素香应该庆幸她的这场小灾难呢——有吃有喝,睡在病床上还能挣钱。
一片雪花,薄薄的,晶莹剔透,闪着弱弱的蓝蓝的光,几乎没有重量,拎得出我21克的灵魂吗,从滚滚红尘中?铺天盖地的雪,软绵绵的,洁白无瑕,即下即化,渗透在这个世界的本来面目中。
想着素香出来打工是被儿子的房子和婚事所迫,同情她,又想着我女儿为她的伤跑前跑后,分了不少心;想着旧历年前无闲日了,不能离开素香重新旅行了;想着淮北娘婆二家开枝散叶的人口里关于年关的众多人情礼尚;想着还有几笔陈年老帐要赶在贴对子之前去催;想着……
发现自己照旧走在俗世里!
雪化成水,我依然累。
等明年,雪将我识得透了,也就不来了。
蓦然明白了儿时的雪,为什么一冬好几场,为什么雪片有分量,为什么积二尺厚、一脚扎一个窟。
明白了地球越来越暖的道理。暖到无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