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是幸运的,睢南古原春草启其诗魂,宿州符离少女湘灵助其情思而成为“长恨歌主”,然而他的情感生活却是痛苦的、不幸的,其情感世界是寂寥的、落寞的,这体现在他的宿州符离情结中。综观其诗文,其中26首情诗不乏对恋人湘灵的刻骨相思,对“不如村妇”的妻子杨氏的鄙夷,对生母的隔膜与无奈。他在以一对三的纠结中痛苦挣扎,以侄为亲子,以诗为命伴,以思忆为慰藉,在深广的落寞中终其一生。
剑断连理
白居易生于下邽(陕西渭南),父白季庚为彭城县令,因说服徐州刺史李洧脱离叛藩归顺中央,唐德宗擢升其为徐州别驾兼徐泗观察使。因战乱而将家安在辖境内稍安定的符离县。建中三年(782年)十岁的白居易随家定居在县东关外毓村宅东林草堂。在母亲严格管教下,经五年苦读,学业大进。于是南游苏、杭饱览江南风物以广见识。中秋归来,发生了影响终生的大事:他发现在看热闹的人群中,竟有一位天仙似的少女。略加辨认,原是五年前曾青梅竹马嬉戏的小丫头湘灵。蓦然见到,几疑嫦娥临世!几年来湘灵在闺中亦风闻白公子才貌超群,猛见其格调儒雅、风度翩然,不由得心头一热,莲脸生晕。白居易看在眼里,刻在心中。四目传情,默然而散。
才子佳人,情窦初开,于是双双陷入深深的初恋之中。数日来,白居易眼前总有湘灵俏丽的倩影。激情难抑,于是吟成《邻女》一绝:“娉婷十五胜天仙,白日姮娥旱地莲。何处闲教鹦鹉语,碧纱窗下绣床前。”
湘灵得诗的反应只能从想象中得之,白居易呢,仍朝思暮想,坐立不宁。有时院中伫立,凝望东邻湘灵绣楼,有时桌前痴坐,长吁短叹。苦思数日,吟成小诗一组《昼卧》:“抱枕无言语,空房独悄然。谁知尽日卧,非病亦非眠。”《夜坐》:“庭前尽日立到夜,灯下有时坐彻明。此情不语何人会,时复长吁三两声。”《暮立》:“黄昏独立佛堂前,满地槐花满树蝉,大抵四时心总苦,就中肠断是秋天。”《有感》:“绝弦与断丝,犹有却续时。唯有衷肠断,应无续得时。”
“抱枕无言”,虚拟也;“非病非眠”,相思也;“长吁”、“肠断”,相思之深也……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痴情爆发难抑。白居易为此写了民歌体小诗《花非花》以咏其与湘灵的幽会:“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如朝云无觅处。”他把如花而不是花的湘灵喻为与楚襄王幽会的“朝为云暮为雨”的巫山神女。
“清风吹枕席,白露湿衣裳。好是相亲夜,漏迟天气凉。”诗题为《凉夜有怀》,题下自注:“自此后诗并未应举时作。”此注明示为早年作,内容与《花非花》相类,而《期不至》则寓有淡淡的愁思:“红烛清樽久延伫,出门入门天欲曙。星稀月落竟不来,烟柳朦胧鹊飞去。”《春眠》:“枕低被暖身安稳,日照房门帐未开。还有少年春气味,时时暂到梦中来。”
霁月难逢,彩云易散。严酷的现实降临了:贞元四年(788年)春,父亲移官衢州别驾,白居易只有随家赴衢州。相聚半年,山盟海誓将成泡影。也许母亲已察觉防范,竟无告别的空隙!白居易匆匆写下了《潜别离》:“不得哭,潜别离;不得语,暗相思,两心之外无人知!深笼夜锁独栖鸟,利剑春断连理枝。河水虽浊有清日,乌头虽黑有白时。唯有潜离与暗别,彼此甘心无期矣!”揪心情、愤懑恨,洋溢在字里行间,摧肝裂肺,令人不忍卒读。
刻骨相思
在衢州,父母对白居易督责有加。向学之隙,白居易常冥想苦思,怀念湘灵。秋去冬来,相思弥深。忆宿州符离东林草堂的温馨,对比眼前的凄冷,赋《冬至夜怀湘灵》:“艳质无由见,寒衾不可亲。何堪最长夜,俱作独眠人。”反复瞻玩,犹感不足,深深的无奈中再赋《寄湘灵》:“泪眼凌寒咽不流,每临高处即回头。遥知别后西楼上,应倚栏杆独自愁。”
由于不适应南方的气候,心情又坏,加上相思的折磨,不到两年,已疾病缠身。白居易赋诗纪之:“久为劳生事,不学摄生道。年少已多病,此身岂堪老。”苦思苦恋中,又捱了一年多,春草春花撩得春心缭乱,假托《古意》为题叹道:“脉脉复脉脉,美人千里隔,不见来几时,瑶草三四碧……昔为连理枝,今为分飞翮。寄书多不达,加饭终无益。心肠不自宽,衣带何由窄?”
白居易以养病和无人切磋学业为由,恳求父母让自己暂回符离白幼文处。年过花甲的白季庚爱子心切终于违背妻子的意愿,断然让儿子回符离。白居易如出笼鸟、脱钩鱼,与“符离五子”刘五、张仲素、贾握中兄弟等共同研读,抽暇泛舟陴湖,登长岛、三山,游武里山、流沟寺,盘桓在诗酒间。更重要的是祖从兄幼文理解并支持白居易,使之与湘灵继续交往,重温旧梦、寻故情。
好景不长,贞元九年(793年),白季庚又移官襄阳别驾,白母以白季庚年老多病为由,逼白居易随父去任所而断与湘灵交往。白居易留恋符离,勉强拖了一年,因父病无奈才恋恋不舍地赴襄阳看父亲。行前白居易与湘灵挥泪话别,多情的湘灵取出自己常用的双盘龙铜镜赠给白居易,供其路上使用、把玩。
白居易见到扶病的老父,感慨万千。次年,白季庚卒于任所官舍。白居易葬父于襄阳东津乡南原后并未庐墓而偕母回符离服孝丁忧。在母亲的严格管束下与“符离五子”共同研读备考,与湘灵偶有交往,亦遭母怒斥。
贞元十四年(798年),母令白居易服满即去浮梁县白幼文处。次年秋去宣城应乡试,中举后赴西京。贞元十六年(800年),白居易春闱及第后旋即赶回符离。贞元十八年(802年)秋,再赴西京时,因白居易誓娶湘灵的抗争失败,湘灵已感到前路渺茫,于是把精心绣制的“锦表绣为里”的履綦赠与白居易,以表达“双行复双止”的最后希望。在料峭的寒风中,濉水上白居易的乘船开动了,望着送行的人群中湘灵挥动的白手绢,白居易肝肠寸断地吟着《南浦别》:“南浦凄凄别,西风袅袅秋。一看肠一断,好去莫回头!”
贞元十九年(803年),经吏部考核,白居易拔萃登科,题名雁塔,授予校书郎,时年32岁。冬,回符离搬家,结束了长达22年的宿州符离的生活,故他把符离看作故乡。
岁月悠悠,一个西风袅袅的秋日,那一次的伤别,诗人濡墨写下痛楚的《感秋寄远》:“惆怅时节晚,两情千里同。离忧不散处,庭树正秋风。燕影动归意,蕙香销故丛。佳期与芳梦,牢落两成空!”佳期不再,芳梦无踪,两情何堪……
贞元二十一年(805年),白居易的校书郎期满,便准备制举考试,但仍忆念着符离的恋人:“悠悠一别已三年,相望相思明月天。肠断青天望明月,别来三十六回圆!”(《三年别》)
元和二年(807年)秋冬,35岁的白居易仍苦恋着湘灵而不愿结婚。他由周至县尉调回京城,长夜漫漫,面对孤灯成《独眠吟》二首:“夜长无睡起阶前,寥落星河欲曙天。四五年来明月夜,何曾一夜不独眠!”“独眠客夜夜,可怜长寂寂。就中今夜最愁人,凉月秋风满床席。”
终身不娶的对抗,直抗到37岁,抗不住体弱多病的母亲和族人、亲友的苦劝,最后,白居易和杨氏小姐结成夫妇。杨小姐何许人也?高官杨汝士之妹;夫妻情如何?从寥寥的几首赠内诗中可知。新婚诗洋洋30句,多唠唠叨叨的说教,有“情”的一句是“君虽不读书”;尔后的《赠内》诗有“莫对明月思往事,损君颜色减君年”,往事似与湘灵有关。更有“柔桑初绿即为别,柿叶半红犹未归。不如农妇识时节,解为田夫秋捣衣”。半年长别为何?颇堪回味。更有甚者,题为《赠内》竟曰“三声猿后垂乡泪”——乡、乡关、故乡、故园等在白诗中均指宿州符离,白居易在杨氏面前已毫不掩饰对湘灵的相思了。诗人与杨氏的“冷战”似在加剧,当白居易调升,杨氏得授邑号时,他对杨氏的鄙夷与斥责已溢于言表。他说:“吾转官阶常有愧,君加邑号有何功?……倚得身名便慵堕,日高犹睡绿窗中!”《妻初授邑号告身》杨氏读之作何感想?
此恨绵绵
结婚三年,即元和六年(811年),母亲看花堕井而逝,白居易为母丁忧而居下邽渭村。时间宽裕,他回忆和湘灵相处的始终,忍不住拂拭摩挲湘灵馈赠的、饱含深意的双盘龙铜镜并赋《感镜》(五古五韵):“美人与我别,留镜在匣中。自从花颜去,秋水无芙蓉。终年不开匣,红埃覆青铜。今朝一拂拭,自照憔悴容。照罢重惆怅,背有双盘龙。”龙双人单,情何以堪!
在一个夜雨绵绵的晚上,萧萧雨声中诗人愁思满怀地长吟:“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乡远不得见,无日不瞻望;肠深解不得,无日不思量……不学头陀法,前心安可忘?”(《夜雨》)
丁母忧自然会经常忆及母子关系,思前想后感慨殊深!隔膜与冷淡源在母亲认为湘灵美艳有余妇德不足而难为“命妇”。坚持正统的生母极力反对,何况门不当户不对。至其泣求诗人聘娶杨氏时,虽勉强应承终致夫妻间若即若离同床异梦而遗恨无穷。考白诗近3000首竟无片言只语及于生母,其隔膜可见。亲子、夫妻关系的冷漠、凄清,更凸显了往日宿州符离生活的温馨。在情感的沙漠中徜徉的诗人,对少年时恋人的相思油然增多、加浓。
元和十年(815年),白居易因上书言事被贬江州。次年,因晾晒衣物发现珍藏的湘灵赠与的信物,不禁感慨系之!于是惆怅地赋《感情》以寄嗟叹:“中庭晒服玩,忽见故乡履。昔赠我者谁?东邻婵娟子。因思赠时语,特用结终始。永愿如履綦,双行复双止。自吾谪江郡,飘荡三千里。为感长情人,提携同到此。今朝一惆怅,反复看未已。人只履犹双,何曾得相似?可嗟复可惜,锦表绣为里,况经梅雨来,色暗花草死。”故乡初恋心上人的馈赠啊,深寓双行双止的深意浓情,竟履双人只可奈何!睹物思人,别时情景历历、话语谆谆……
长庆元年(821年),白居易在京任主客郎中知制诰期间,因登楼而又望故乡,再赋《寄远》:“欲忘忘未得,欲去去无由。两腋不生翅,二毛空满头!坐看新叶落,行上最高楼。瞑色无边际,茫茫尽眼愁。”苍茫的暮色,无端无绪,无边无际,尽是诗人的离情别绪,无尽的相思与无奈!
长庆四年(824年),年过半百的白居易卸任杭州刺史回京,途经宿州,返故居,赋《甬桥旧业》,见到了湘灵。他满怀内疚与慨叹吟《逢旧》七绝:“我梳白发添新恨,君扫青蛾减旧容。应被别人怪惆怅,少年离别老相逢。”见恪守非己不嫁的湘灵旧容虽减而风韵依然,新恨徒添,恨何如哉!
太和八年(834年),白居易再经宿州,泊舟重访故居,赋五律《汴河路有感》:“三十年前路,孤舟重往还……啼襟与愁鬓,此日两成斑。”想象啼襟成斑的四十七年前恋人仍独守西楼,自然渴望重温旧梦。据传湘灵不愿衰颜相见而回白居易一纸,大意说,赖父母的理解支持,得以践终身非汝不嫁的承诺;父母仙逝后,兄弟孝友,遵亲遗命,令己以居士身份,西楼奉佛诵经;家产尚丰,温饱无虞,晨钟暮鼓应和木鱼,三十年来,早成习惯,老大修道,尘心死灰……白居易于心不甘,探亲访友,盘桓数日,湘灵频频入梦,因赋《梦旧》问湘灵:“别来老大苦修道,炼得离心成死灰。平生忆念消磨尽,昨夜因何入梦来?”
“因何入梦”之问是含泪的幽默吧!传说湘灵见诗淡然一笑,令胞弟传话:“既然梦中已见,就是话别了——极乐世界再见吧!”
白居易怏怏地离开曾生活二十二年的故乡,虽获得了炽烈永恒的真情却有始而无终。他可是怀着憧憬与希冀重返故乡的啊,或因聪慧多情的湘灵羞以缁衣衰颜见故人而欲定格形象于青蛾靓颜,故尔避免了花甲恋人苍颜互睹垂涕的尴尬。然而,苍髯白发的诗人行将永别曾给予自己欢乐与真爱的东林,永别生活成长足足半个世纪的故乡古符离,尤其是欲见而未得见的恋人,心情如何实难想象!
诗人就要离开了,希冀与失望、温馨与凄清、甜蜜与苦涩、欣喜与悲怆,一齐涌上心头,汇聚成莫可名状的怅惘与落寞。他轻轻地呼唤着:白鹭翔泳的陴湖!红鲤嬉游的濉水!秀丽静谧的流沟寺!恬然安堵的朱陈村……颇不情愿地踏上黄尘漫漫、衰草瑟瑟的荒城古道。